成昭攜豐甯公主前往九成宮,公主一路歡喜非常,入宮後就乳燕似的奔去見蕭貴妃,成昭則領聖谕前往精舍觐見。
途經花園時,遇見傅姆抱着鄭王玄皎在紫藤花下徘徊,便開口喚“六郎”,鄭王怏怏回轉小臉,立馬朝成昭張開雙臂,“阿兄!”嘴角一撇,哭得萬般委屈。
成昭将他接到懷中,責問傅姆:“暑氣正盛,怎麼這時候抱大王出來?”那傅姆連忙跪下道:“大王哭着要見阿耶,奴婢無奈,才抱他出來走一走,以期能遠遠看陛下一眼。”
成昭但覺懷中小人兒比離京前竟輕了許多,再低頭看他小臉,遠不及從前圓潤,顯得一雙烏沉沉大眼十分可憐,蹙眉問:“大王為何瘦了?”
傅姆惶然解釋說:“前番貪涼,吃了幾口酥山,腹瀉了好幾日。後因思念娘子陛下,終日哭鬧,飲食不暢,這才消瘦了很多。”
成昭當即全然明白,微微一歎,喚傅姆起身,又低頭問鄭王:“六郎為何不乖?”鄭王含着淚抱緊他的脖子,“阿娘病了,不肯見我。阿耶也不肯見我。大家都不喜歡我了。”成昭心下一酸。
淑妃被貶采女幽禁别院,天子餘怒未消,難免冷落幼子,衆人自不會在這時候觸黴頭去親近鄭王。然而鄭王雖然年幼,心思卻十分敏銳,既連日不見耶娘,又覺往日待自己親昵的嫔妃宮人都對自己冷淡了許多,甚至兄長姊妹也不再來看望自己,幼小的心靈倍感委屈。
成昭憐他小小年紀就嘗到人情冷暖,其母有罪,稚子何辜?替他輕輕擦了眼淚,柔聲哄他說:“阿兄來了,阿兄喜歡六郎,會多陪六郎。”
鄭王點點頭,小手将阿兄抱得更緊,将小臉埋在他頸窩處,越發哭得抽搐。成昭拍着他的背安撫說:“阿耶十分忙碌,阿兄稍後見到阿耶,一定告訴他六郎想念阿耶,讓阿耶來看望六郎如何?”
鄭王又點點頭,成昭才将他還到傅姆懷中,見他一雙大眼噙着淚,眷眷注視自己不休,心中疼愛,伸手摸摸他的臉蛋,吩咐傅姆将他抱回宮中,又叮囑幾句,才離開前往精舍。
天子見到成昭,慈愛招手,“昭兒過來,叫阿耶好好看看。”打量一番,說,“瘦了,聽說長安今年酷熱更勝往年,阿耶正因擔心你受不了,才叫你來行宮避暑。”
成昭倒不期此番會面,天子便做如此親昵之态,心下忐忑,越發恭敬說:“多承阿耶挂懷,旬月無雨,兒擔心暑氣繼續酷烈下去,百姓或中暍染疾,已令京兆并二縣,于城中諸坊諸道廣設藥棚水棚,督促各坊挨戶給藥,但願能平安度過這個夏日。”
天子欣慰颔首:“做得很好。對了,你去蓮華寺看過你阿娘翻譯的經書了嗎?她如此功德,我此前竟全然不知……”
“已經看過了……”成昭默默将心頭酸澀壓下,對天子道,“兒方才過園時,見傅姆抱着六郎在眺望精舍,說六郎想念阿耶,兒見他怏怏不樂,竟瘦了很多,六郎年才四歲,孺慕如斯,阿耶政務之暇,能否見見六郎?”
天子看他一眼,笑笑說:“也好,朕也的确好幾日不曾見過六郎,不如就趁今夜為你接風設宴,你好好看看弟妹,朕也得享天倫之樂。”
此時陸元真前來為天子侍藥,成昭見此人年齡莫測,步履無聲,仿佛極有道行。陸元真執拂塵向他見禮,成昭道:“道長免禮,有勞道長調理龍體,本宮感激在心。”
陸元真道:“不敢。”便從小道手上漆盤中端起藥碗,成昭正想上前試藥,天子卻擺手,自己接了過去。
一股異香彌漫,成昭不禁微微蹙眉,轉向陸元真問:“道長藥中添加何物?竟有如此芳香。”
陸元真微笑答曰:“乃鐘山白膠,黑河珊瑚,太微紫麻,夜津日草,圓丘紫柰,白水靈蛤,八天赤薤,滄浪青錢,鳳林鳴醅,中央紫蜜,玄都绮蔥……”①
成昭聽他報出長長一串,不由更覺狐疑,蹙眉道:“這些都是古籍記載所謂‘仙藥’者,世上果有此物嗎?”
然天子此時服藥完畢,對成昭道:“不必多問了,朕服用幾日,精氣大長,身心爽然,不是仙藥又是什麼?”擱下碗接了馮寶遞來的布巾擦嘴擦手。
成昭見他神采奕奕,仿佛的确比從前精神,雖心中仍存疑惑,卻不想在這時候掃了天子的興,遂緘默不語。
天子複問他幾句京中狀況,成昭一一作答,竟得了很一番誇獎。如此大約陪坐了一炷香工夫,天子便揮手容他下去歇息。
待成昭退出精舍,天子問陸元真:“此子何如?”
陸元真道:“昔日貧道陪同先師入宮伴駕,先帝亦曾問詢我師,‘此子何如’,當時先師答說,‘英姿卓異,得天獨厚,大類聖主’。今貧道也是這幾句話。”
天子興味說:“哦?你是說成昭像朕?”
陸元真微笑不語。
天子略一思索,又問:“先帝當年問的是誰?”
“魏王。”
今年的天氣太毒,從五月熱到七月,卻絲毫沒有收斂的迹象,反倒越演越烈,整個長安城,白天像烤爐,夜裡像蒸籠,沒片刻舒坦的時候。
冰鑒裡的冰一天要更換十來次,有時還熱得人喘不上氣,貓兒朏朏整天卧在冰鑒旁一動不動,連拿新鮮的小魚喂它它也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