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弘父子伴駕回長安當日,公孫止一邊沐浴,一邊就忍不住向夫人抱怨,說天子宴上詢問諸家女郎,單單菲薄他家朏朏。
楊夫人聽了,為他沐發之手一頓,“照此說來,陛下是無意我兒為太子妃?”
公孫止悶悶道:“我兒做不做太子妃倒也無妨,但頂頂好個女孩兒,陛下竟不誇她!”
楊夫人心情刹那間已跌入谷底,尋思再不能将女兒與太子有私之事隐瞞夫君,便将七夕時的情形支吾道來,又說太子遣人暗送花木來府中,眼下還不時有東宮匠人登門照料。
公孫止驚得在桶裡一下子坐直了身,“你……你竟讓朏朏單獨與太子出去了?”他氣急敗壞,頹然大歎,“哎呀!你是不知道這天下男子的德性,别看太子端得光風霁月的,我不信他私底下還能做個君子!”
楊夫人自忖失職,幽幽道:“這倒也是,你原先私底下就不如何君子……”說到這裡禁不住生氣,“還不是你的錯,梨花梨花的,叫全天下都知道我翻牆的事,否則我豈會叫小兩個拿捏住?”她瞪着眼将浴巾往公孫止臉上一丢,公孫止忙閉了嘴。
然而心底氣得火燒火燎,草草擦洗幹淨,顧不得頭發滴水,一邊穿衣裳,一邊就揚聲吩咐人将小娘子喚到仰山堂去,自己也匆忙趕去面見父親,将夫人所言一五一十禀告了公孫弘。
百齡來到仰山堂時,正見阿耶氣得臉色煞白,張口就呵斥她跪下。
她默默跪下了,半晌不聞阿翁發聲,過了片刻才聽阿翁叫她起來,平靜道:“先用膳吧。”膳後卻依然沒有過問此事。如此連着兩日,竟似忘了一般,待她一如往昔和藹,對她與太子的事,卻無隻言片語。
百齡吃不準阿翁是何心思,又自阿耶口中聽說大約天子并不屬意自己為妃,不免消沉了一陣,過後又尋思這也在情理之中,便又把心沉靜下來,每日隻在房中刺繡寫字。
這日正在寫字,忽問桃符報郎主來了,她起身向門外迎接,見阿翁負手立在那株木槿下,環視院中新添花木,問:“這些都是太子送來的?”
百齡羞澀說是,公孫弘點點頭,“太子有心了,”又笑了解釋說,“今日閣中無事,阿翁回來得早,想着許久未曾好好看過朏朏。”
百齡一顆心怦怦亂跳,知道他是專程來過問自己與太子的私情的,低聲道:“請阿翁訓斥。”
公孫弘擺一擺手,“這有什麼好訓斥的?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①,故詩三百以《關雎》為首。阿翁并非迂腐之人,禮法是框架不是繩索,且你們都是我看大的孩子,各自品性如何,阿翁心裡清楚。”
他吩咐在廊下置座,招手讓百齡過去,祖孫相伴看花,百齡見他容顔靜和慈藹,果真不像動怒的樣子,方安下心來,聽阿翁幽幽歎息,“我但知你們沖齡有舊,不想這段宿緣竟已發展如此。”
百齡羞得面紅耳赤又忍不住歡喜,這時公孫弘轉過臉來看她,眼中竟閃爍有淚,忽道:“阿翁對不住你。”
百齡大驚,忙問:“阿翁何出此言?”
公孫弘以袖擦一擦濕潤的眼角,看着她的眼神越發憐愛慚愧,徐徐道:“這幾日我一直不敢來看你。朏朏可知,陛下近日正欲為太子擇妃。擇賢德之妃,實際是擇賢德之家。自有漢以來,外戚連綿亂政,後世之君無不引以為戒。先帝昭文皇後至賢,曾數勸先帝不要重用自己的親族,然而待今上即位,國舅還是一度擅權。阿翁位極人臣,若你再為東宮妃,設身處地以天子之目視之,難道不會憂心我公孫氏與東宮聯成一氣,越發黨從羽集?”
阿翁話中道理,百齡早已了然,外戚權勢過重,本就是把雙刃劍,天子不會願意将劍柄遞向東宮,對自己不利,長久視之,對太子未來也不見得有利。
她曾思忖若自己是天子,以目下心境,必擇一清要世家女為太子妃,亦或為太子擇一妃一良娣,使外戚自相制衡。
“況且近年天子對我多有不滿,不久前在行宮,陛下有意在長安另建宮室養病,也是被阿翁谏止了。我并非不知如何為臣,但一味順應奉承,隻會害了陛下,害了江山。然而陛下也是人,他對我心存芥蒂,也在情理之中,隻是害了我朏朏……”
他一時哽咽,百齡也忍不住哭了,“阿翁無過,眼下西有戰事,倘若新建宮室,勢必連年消耗财資民力,不利内外兩安,阿翁勸谏得對。
公孫弘見她如此聰慧大度,心下越發難過,“這兩日間阿翁心亂如麻,為官數十載,阿翁從無半分私心,俯仰無愧。然而眼下,卻因居官如此,礙我朏朏姻緣。阿翁……愧甚,倒不如就此辭官。”
百齡不料他竟生出有此想法,想起數月前,阿耶還曾勸阿翁以自身安危辭官,阿翁此時斷然拒絕,如今卻因自己萌生此念。
百齡攙住他手臂泣下道:“阿翁一心為公,光明磊落,何以為我說出這樣的話?正新阿翁至純至忠,殿下才會來扶風親自請您出山,孫女才能與殿下有此宿緣,您若因我二人舍棄信念,國失良臣,叫孫女往後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