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不投骰子,格蘭蒂娅說。坐在她眼前的白發學者一壓戴着的寬檐帽,眼角眉梢笑意飛揚:我可是天才的大魔法師!說這話時,她手中閃耀的偏方三八面骰正咕噜咕噜轉着,阮·梅提醒她,這奇物掉進咖啡裡也不會為飲品增色。黑塔嗯嗯應聲,指揮着小小黑塔舉起銀勺,往手邊的骨瓷杯中放入白玉流霞的花瓣。
那是用來配糕點的——。青衣學者歎了口氣,轉頭看向眼中含笑的格蘭蒂娅,挑眉道:眼睜睜見這人炸了這麼多次廚房,你也不勸她一句。在場唯一一個長相與年齡相符的天才笑吟吟地:話是她自己說的嘛,阿阮,天才的失敗可是最珍貴的,和發問的機會一樣。
探知。求索。總有疑惑替誰永生。黑塔遞來共同開發模拟宇宙的邀請時,格蘭蒂娅二十六歲。她們二人和阮·梅,還有螺絲咕姆和斯蒂芬,花了大約一年的時間,将這片虛假的星空構建成型。凡人無法将寰宇推演至纖毫畢現,仍能取得一角,知曉無窮盡的可能。
命途是宇宙中的暗河,它無所起、亦無所終,唯有星神使得它們「被看見」。在這個唯物主義大行其道的世界,踏上命途之人的力量來自于他們的愛、恨,決心和理想,迄今諸般選擇彙成的單行線。人們無法回頭也不能回頭,所以故事往往僅有一個答案。而今天才們生出一種好奇:如果選擇了另一條歧路,得到的結果……是否和現在不同?沒人知道,但值得一試。
十七歲的格蘭蒂娅是半步記憶行者,在開拓的路上追溯光陰的刻痕,尋得舊日往事的真面目。她拟造了命途的一個切面,試圖從不同的角度窺得過去未來,博識尊卻先一步為她戴上冠冕。黑塔說不出所料,你果然走上了這條路,至少陸空宵的眼光,我是認可的。
話雖這樣說,比起天才俱樂部和博士學會,懸光研究院的派系卻通常和白玉京一樣,被歸類為「概念」所屬。畢竟院長的成就舉世無雙,但身為玉京令使,三番兩次被「智識」和「均衡」挖牆角,在某些人那裡也不算什麼秘密。比如這位自稱(也确實是)天才的大魔法師,正與對方關系匪淺,也認可對方的思想。
白發的天才有雙紫水晶似的眼睛,比之人偶更剔透瑰麗,它與那雙繼承自太一的三重瞳對望,彼此看見千萬年前星辰倒影的回音。格蘭蒂娅語調平淡:得承認一件事,在接受這榮光之前,我就已經是位學者了。
智識的本質是疑惑和未知,無論是生命的奧秘、公式的演算,亦或曆史的真面目,無法解答的問題被人一一列舉。她笑了一下,繼續說着:而我堅持自己的觀點,仍将其視作思維的延伸。黑塔,這是我的答案。
——存在的問題是沒有盡頭的!
——我不信世間有無解的謎題。
學魔法和學曆史的天才各抒己見,一齊扭頭看向他們搞自然生命研究的、置身事外的同僚,阮·梅歎了口氣,對這争辯避重就輕:我做了些糕點,親愛的,也許可以先喝杯下午茶?一切順理成章。黑塔将準備的生日禮物交給格蘭蒂娅,應了晚上她和東陵準備去茨岡尼亞的行程,接過這人手裡封着一縷青綠的水晶。
極光。秩序的後裔解構了他們的星神,用概念的力量捕捉到命途的一瞬切面,這就足矣令博識尊為她降下視線。黑塔轉頭問她:是否能将大機器頭的命途也單獨取出部分封裝?我的奇物收藏清單又可以加一了。
可以的。格蘭蒂娅說。但……就像一滴水,它隻是一滴水,命途的力量,也隻是力量。哪怕天才如黑塔女士,那時也沒聽明白這話,直到她開始動手建構模拟宇宙的雛形,才了悟:單獨存在的意義沒有意義,命途的傾向要用能夠發生的事件來表示,學者追求純粹的知識和簡潔的真理,這行為簡直稱得上本末倒置。
命途并非靠計算來解讀的東西,跟随星神長大的埃維金女性笑起來,它是選擇、人性,以及思維和意志的混合物。就像——。她眼風掃過阮·梅,瞳中盈滿與神态如出一轍的狡黠:單線程的生命是基礎的建構體不假,可那盛大的、輝煌的,就是越繁複越好看呀。
這話說得簡直不像個學者。人們追求絕對的理性,和剖開皮肉,浸沒在血流中的森森白骨。格蘭蒂娅無所謂地聳肩,往咖啡裡放進數塊方糖:人文社科與自然科學還是有區别的,前者建立在文明的流沙,後者根基于尺度亘古的寰宇。黑塔緊盯着她,吐字都帶着咬牙切齒:而你是個既天賦卓絕又好命的混賬,透過思想所交織構築的海市蜃樓,依然能窺得萬物的本質。
如此說來,你在責怪我麼?格蘭蒂娅正色稍許,凝視黑塔的面容,像望着一件完美的造物。後者反倒輕哼一聲,否定了這個問題:不,我沒有。就像我不在意阮·梅在模拟宇宙裡放她的切片,我也不在乎你到底追求的是什麼。變數意味着新的問題,我并不反感。
要用問題來回答問題,測算可能的骰子永不落地。黑塔和阮·梅不同,這位生物學家認為答案有着一緻的謎底,但空間站的主人可不這樣想。外界很難理解這群性格各異的天才為何能湊到一起,為此有人鼓起勇氣通過星際和平公司找上了最容易尋得蹤迹的一位。
維裡塔斯·拉帝奧。被好奇的求知者堵上門之前,他剛剛結束了今日的授課,第一真理大學曆年來最年輕的教授穿過林蔭,看見陽光碎金似的在影子的縫隙間跳躍。而當他聽完眼前人的來意,則頗為禮貌地對他表示:我想,若想知曉人與人之間如何相處,你可以去采訪那位信奉「同諧」的知更鳥小姐,而不是我。
他還沒來得及挂電話,對面本來問他來不來羅浮吃飯的東陵和含章沒忍住笑出聲,維裡塔斯揉着額角歎了口氣。自從他得到了博識尊的注視,并收到俱樂部的邀請之後,許多麻煩事也宛如流水紛至沓來。有時候他甚至發自内心覺得,這個天才的稱呼真的需要嗎?
他生就在一個瘋子和異類遍地走的時代,親友師長都是超乎尋常的存在,于是理所應當将怪誕與天才視為尋常。維裡塔斯不覺得自己能比肩陸空宵,也無所謂旁人如何看待他——願意與世人相處的天才,有大好心願意教書育人的聖者。天才。天才。天才。仿佛有了這層光環,他發自内心的作為,也要被鍍上金身。
後來他們聊到這個論題,阮·梅正給插進瓶中的白玉流霞剪枝,談起她漫長的兩千年生命。誕生在被藥師賜福之地的長生種有得天獨厚的奢侈品,時間,這令所有人都羨慕地咬牙切齒。她對存在本質的好奇,起源于在無人之地觐見「神秘」迷思的那天,那種美麗動人心魄,讓她感到無比癡迷。有人問到她,您為何選擇進行生命研究?那時已有太多不同的聲音,為熱愛,為答案,更有甚者結合仙舟人的身份,猜測她試圖用另一種方式完成「巡獵」的目标——消絕長生。
但都不是。她放下手中的湮滅燭剪——唯有黑塔收藏的奇物本體,才能剪得動星神賜予的花枝。阮·梅笑着歎息一聲:我隻是因恐懼感到好奇。擁有不止一個空間站藏品的大收藏家要用問題回答問題,太過年輕的埃維金主張疑惑是思維的延伸,而她下刀精準分離主體與客體,觀察這所謂恐懼從何而來。有人将其稱之為神性,她自己卻知曉并非如此,因為不在乎和不重要是兩碼事。萬事萬物在她師長眼中都不重要,而她抱有純粹的好奇心,所以不在乎這恐懼到底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