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裡塔斯沒有回答那人的問題,但他其實在很多年前就有了答案。白玉京諸位怎就走在一處?另一個自己在追逐的過程中意識到的某件事,他是在一場墜落裡意識到的。「概念」的令使是群唯心主義的瘋子,為理想不惜捅同行者一刀,再将自我千刀萬剮。也正因如此,終點之外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都無所謂。
不必契合,理念隻是手段。維裡塔斯合上書,垂眸凝視着手中的翠色翎羽,想起那位玉京令使眼中柔和流轉的笑意。庸人太過追求踐行天才走過的道路,不曾留意原來失敗的面目總相似。原來他的失敗,和後來他見過的許多學生的失敗,也沒有什麼不一樣之處。
道路不同,終點卻相似。他手指輕輕摩挲冰涼的石闆書,在心中想:有些人隻是來不及。黑塔閑閑瞥他一眼,形容精準、剖析直白:我等作為天才,與他們的區别正在此……維裡塔斯。格蘭蒂娅說,你能與普通人感同身受,這是極難得、很少見的品質。但是否想過,在絕大多數世人眼中,你也是世無其二的天才。
那時他忽然就懂了。榮華富貴之家的孩子,再如何走進凡世裡去,都在旁人眼中有所不同。理由也簡單的很:他有退路。願意知曉苦難是美德,這苦難卻并非他生活本身,因此身為天才,所有引導他人認識自我的行為,都應該被誰歌功頌德。這話有錯嗎?沒有。
我們的拉帝奧教授不得不承認,這觀點其實是很正确的,正确到他無法反駁,除非剝去自己身上全部的特質和輝光。可這真的是他想要的嗎?失去這些,他又有什麼資格指引他人?這所謂的公平,本就是一種不均等。他看見阮·梅撥弄一枚事件牌,一個後來被灰毛小浣熊稱為模拟宇宙作弊器的切片,仙舟女人雲水煙青的眼睛望向他,語調奇異:但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我親愛的維裡。你要知曉:有人怨憎命運,有人心懷感恩,有人死灰複燃。而這一切,之于浩渺無邊寰宇,就像生命,它不加速、也不減速,總要逝去。
太過有人性的天才,幾乎都沒有好下場。螺絲咕姆告訴他,他和阮·梅,還有「概念」星神,一同見到查德威克時,他還很年輕。不是觀測中那個被困在匹諾康尼的夢境裡近兩個琥珀紀的老人,不是知曉虛數脈沖殺死多少人,于是幾乎崩潰的學者。他聽聞了自己的命運,依然繼續着研究,最終将成果交給懸光研究院那群瘋子之後,拒絕了白玉京的庇護,迎接死亡。
解析:你不該是下一個查德威克。這螺絲星的君王風度翩翩,他說。結論:很幸運的是,你也不曾遇見像他那樣無解的局面。确實如此。東陵說公司嘛,裡面沒幾個好東西,含章瞥他一眼沒吭聲,卻見景元伸指欲彈,最終從他順滑發絲間揉過。他聲音低低的:你是好孩子。神策将軍趁他怔愣間隙,朝他笑了一下。
卡卡瓦夏,東陵,砂金。無論哪個你,都是很好的孩子,你的親友師長也是很好的人。星際和平公司現任戰略投資部總監回過神來,接住從白發大貓頭頂飛下來的一隻團雀,應得輕聲:是啊,他們都如此這般。
他的姐姐,他的家人。格蘭蒂娅和絕大多數俱樂部的同僚都不相似,此人既無對真理的好奇,也無對知識的敬畏。黑塔彼時那話說得在理,此人就是個天賦卓絕的混賬。埃維金人擅長花言巧語、口蜜腹劍,果真并非空穴來風。當那雙瑰玉绮霞的眼看來的那刻,你就很難否認這樣的人,更何況,她所言本就極正确。
模拟宇宙初期研發的基礎體系分别由天才們各自提供一部分,格蘭蒂娅的研究成果除了命途,還有另一件極重要的:可能性。阮·梅在仙舟生活多年,畢竟知曉六禦如何協作,其中太蔔司掌觀測命理職能,透過十方光映玉界和大衍窮觀陣,她确實是見過不少的。
世界線到底是什麼東西?化名丹恒的丹楓與白珩和葉鶴舟随星穹列車旅行,沉默寡言的護衛在智庫記載下自己的所見所聞。源海。真實。水滴的折射面。人們的思維與客觀存在的相結合,即為眼中所見的寰宇。
由此說來,這世上不存在無解的謎題,但也永遠不缺新的疑惑。二十六歲的格蘭蒂娅在撰寫模拟宇宙代碼的時候,這樣對來送咖啡的黑塔笑着說。空間站的主人将一罐方糖擺在她手邊,絕口不提自己差點弄壞一台由星際和平公司技術研發部專門改造過的咖啡機。
黑塔坐在她旁邊——這次是人偶,她少女時期的面容和真人區别不大,唯有發色與格蘭蒂娅記憶中的雪白有所不同。她是知道此人返老還童過的,僅僅保留的是雲水似朦胧色澤的發絲,這使得對方看起來更像隐世不出的大魔法師了。這位直戳了當開口:我以為你會先問我代碼是否能用,這難道不是很重要的事嗎?
格蘭蒂娅擡手撫過鬓邊的孔雀翎,指縫間羽毛的觸感比雲和風更輕,回答得也巧妙:思維是意識的某種延伸,遇到錯誤和疑問,總有解決它的法子。所以它重要,也沒那麼重要,不是麼?黑塔抱臂看她,最終妥協似歎了口氣,心說你們白玉京倒也真夠一脈相承。
她取出一片銀杏葉,那是格蘭蒂娅在應下模拟宇宙邀約時寄來的,其中用幻術刻印着波月古海的萬代浩渺星辰。上帝不投骰子。彼時黑塔奇怪地回頭看她,隻道你不是「概念」那群令使帶出來的麼,怎說這話?
在一場天才們的聚會上,将來龍去脈細細數過,她明白了。實驗中沒有不确定的因素,每次細微的謬誤都通向一個正确的結果,隻不屬于他們的世界。答案是既定的,是被思維所拟造出的、極為私人的謎底。而黑塔給出了自己的注解——問題的答案,仍是問題。
數不盡的繁星熠熠閃爍,流光也輕盈,倒映在今歲的鱗淵春裡。有一隻手伸過來,端起杯子晃了晃,泛起水色漣漪。不過轉瞬之間,它的主人将其一飲而盡。
阮·梅看過來。
格蘭蒂娅問:你還在想碎玻璃瓶子和太陽、凡人眼中的恒星隻是餘火,諸如此類,很稀奇古怪的譬喻麼?
不是的。她淺淺含笑,說,你應當吃一點梅花糕配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