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特星,一片望不到邊際的荒漠。系統時一點零五分,距離黑潮降臨還有一刻鐘不到。這無人煙的黃沙色澤蒼涼,透露出死寂的氣息,不知有多少人葬身于此。日光照下來,豔麗的殷紅血痕洇開,唯有蒼白刀尖素如新雪。太平靜了。他們畏懼地望着那個來自公司的女人,想起她的下屬們稱呼她為「托帕總監」。
他們從沒想過這樣的事,這群公司狗在無法啟動星艦的情況下,依然能将被引來的蟲群斬殺殆盡。而這群欠債數十年,有錢不還的老賴到底怎麼想的,含章并不是很在意。她擡手撥了撥自己額發,隻心道,好在提前讓其他人撤離了。此人眼中淺淺漫上一層笑,似有瑩潤華光在其中流轉,再度提起那柄素白的長刀。
她聲音很輕,聽起來柔和極了:是不是沒人告訴過你們,在進入公司之前,我是個仙舟人?抵死頑抗的負債者傻了眼,後知後覺品出她的怒火并不來自失去的利益,而是被他們奉為底牌,甚至想借此賄賂對方的所謂神迹。長生種。豐饒賜福。再沒有一支豐饒民能做得比那天外的樓船更輝煌,也因「巡獵」追殺祂不死不休,也不會有人比這群無足的鳥……更恨藥師。
親愛的,沒必要這麼劍拔弩張嘛。華麗缱绻的嗓音帶着輕佻,埃維金青年有一雙足夠瑰麗的眼睛,卻讓隐于暗處之人驚慌失措。他将折扇啪地一合,斜斜劃過雲空,尾音仍是上揚的:這樣滿地是血,也鬧得不好看,倒不如……跟我玩一局?在那些蟲子抵達之前。
維裡塔斯的聲音冷冷響起:你要是翻車了,東陵,晚上就别回來吃飯。我們親愛的公司總監笑開了花,不似尾羽豔麗詭谲的孔雀,倒像搖着尾巴尖的得意洋洋的金毛狐狸。他起了興緻就要随心所欲,可見師長的教育方針卓有成效,自信、沉靜,有無所不能的傲慢和與之相對應的底氣。含章了解他,翻腕甩去刀尖血珠,将這兇器收進了脊骨裡——倒是跟閣主學的了。
賭什麼。性命?終于有人從庇護所裡爬出來,咬着牙與眼前的不良資産清算專家談判。東陵倒顯得一派遊刃有餘,聲音卻比風更輕:我不要這個。它是最無足輕重的東西,怎能成為上桌的籌碼?對面大驚失色怒指他視人為草芥,公司從最開始就沒帶着誠意來,含章卻隻覺好笑。數來認識十餘年,她比誰都清楚自己的搭檔兼摯友的意思:因為它是最基本的構成,最底層的權利,收割它沒有意義也不存在價值。它不是籌碼本身,帶來的情緒才是。若有其他手段能令對弈者感到「歡愉」,微命三尺自當安放匣中,不曾動搖。
稻草的确能壓死一頭駱駝,可在那之前,它身必已有千萬斤負累。不要把自己置身絕境,至少,别将戰友引向那死地。眼前幾人當真不明白這個道理,推搡選出了最終的‘受害者’,而他顯然沒有東陵的好運氣。
最後一枚籌碼落下的瞬間,來自星際和平公司的支援恰時抵達,死亡的陰翳随之遠去。含章接過此人不知何時順走的豐饒造物,望見他低垂眉眼,恍惚竟有種熟悉感。倒也不難以理解:他們認識了十五年,并肩作戰、出生入死無數回,總有幾時幾刻與眼下重合。
放心,不會出事的。含章堪稱零幀起手,卻是講了個地獄笑話。他們已經沒有機會啦。而東陵扭頭看向自己的好搭檔,竟也真淺淺露出一個笑來。在不同的故事中,長生種向來傲慢,隻因他們有全宇宙恨得最咬牙切齒的奢侈品——時間。「巡獵」的征途向來永不回頭,追随帝弓光矢至死方休的瘋子,則更是如此。
然而雲騎之中,無人将戰友的性命抛棄,哪怕死亡僅僅遲來一秒。生命不能當作談判的籌碼,但它可以是堆砌成通往功成之路的,埋在黃沙中的白骨一具。二十一歲的砂金總監比十五歲的東陵更冷靜,含章卻掀他老底掀得痛快:不要這群失約者的性命作報償了?
我又不是絕滅大君,嗜殺如命的瘋子。東陵閑來無事搖着折扇,輕聲哼着喜慶的狐人大鼓,端得是以樂情襯哀景。含章繼續拆台:你等我喊黑天鵝過來。是誰要那十三萬步離人有來無回,一個活口都不給留的?
你不可以。曾将人命視為數字的少女輕聲,她又重複了一遍。你不可以這樣,東陵。兩軍交戰,你死我活都是常事,但你不能用這樣殘忍的手段将他們放血割肉。死亡能夠是通向成功的路,又或是證明一些客觀上不存在的精神,但它本身沒有意義,也不該為勝利一方的看客提供情緒價值。他看過另一個颠沛流離的自己,知曉将本身衡量押注,是如何難以忍受的事。
當最殘忍的死法也無法換來埃維金青年的一個眼神或片刻動容,他與那些對同位體施諸暴力的人,又有何不同?可以漠視死亡,不要以「歡愉」的眼光看待死亡。東陵後知後覺回過味來,先将他好友黑名單裡的花火放了出來,然後以同諧的調律審視了一遍自己。
踐行「歡愉」的假面愚者給他發來語音,是長達一分鐘的‘嘻嘻嘻嘻嘻嘻!’,如果不是有時間限制,旁聽的含章覺得她能笑半個系統時。東陵歎了口氣,又将此人塞回黑名單,他的好友指出:你沒删她小号哦?
知道了,知道了。這場你來我往都心知肚明,誰也沒做得太過火——含章若是今日不在場,花火可不敢這樣玩。東陵垂眼注視沒有新消息提示的手機屏幕,光線微微映出他色彩斑斓的三重瞳。實話說,他并不如何生氣,否則這群假面愚者也不會三番兩次在可容忍的限度内作弄他。失去同理心是很可怕的事,這也意味着自己的一部分悄然逝去,無枝可依的人隻會覺得惶然。他望向含章,又想到遠在仙舟的諸位,和親友師長們。而他不會這般的原因,正是有這樣的标尺。
時至今日,仍有人同他行過一路,相互将所行約束在正常的限度内,不至淪落成失去理智的瘋子。維裡塔斯在通訊裡喊了兩聲含章和他,二位總監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東陵拉長了聲音——聽起來像隻懶洋洋蹭人手的貓,要求對方給他順路帶一杯仙人快樂茶。
謝邀,人在博識學會,順不了一點。維裡塔斯哪怕得到博識尊的注視,向祂發問,并接受了來自俱樂部的邀請,也仍未辭去第一真理大學的教授身份。世人慨歎,繼黑塔女士開了先例,新出現的天才們,都還算樂于與外界合作。尤其這位,更是醫者仁心的典範。
名為鎏金之夢的折扇在東陵手裡翻了個花,目送公司的星艦駛離了這顆星球,他偏頭對含章笑道:來猜猜看,過多久他們才會發現……最重要的兩個人,居然不在船上?雪發挑朱的少女沒分給他眼神,擡手撩了撩自己的發絲,分明屠了一場孽物,全然不見血色。
東陵也不在意,知曉含章聽進去了,他們年少求學時就是這般相處模式。格蘭蒂娅是個埃維金人,但冠的是拉帝奧的姓,全寰宇心知肚明這不對勁,卻無人敢質詢兩位天才。維裡塔斯和兩位仙舟籍貫的前任短生種成了好友,沒覺得有哪不對,壽命論的傷春悲秋從不放在心上。三位從羅浮的學宮一路讀到第一真理大學,一人留校任教,另外倆收下橄榄枝就進了公司。
少有人知曉他們幾人其實關系密切,都在星神眼皮子底下長大,做過同一個課題,也一塊上過戰場。後來去聽知更鳥的演唱會,偶遇匹諾康尼的橡木家主,東陵拿了含章剛挖了兩勺的冰激淩遞給人,星期日也接得毫不遲疑。維裡塔斯歎了口氣,覺得他們沒救了。
和他們混在一起的自己也是。極有自知之明的學者沒把自己當外人,心說都和這群人同路了,我還能是什麼好東西嗎。格蘭蒂娅給他倒了一杯鱗淵春,瞧着倒是很心平氣和的:比起另一個你……好吧,似乎也沒什麼區别。平等地看不起人,但由衷希望所有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