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言卿嘀咕道:“我的病才剛過,我可不想你在染病了,雪上加霜。”
陸歸泯的眼眸裡盡是柔色,“阿卿說的,我會一一記下。”
暮言卿唇瓣開合,但陸歸泯卻沒能聽清,周遭的聲線忽然遠去,轉息間如處歸茫之地。
陸歸泯當即就蹙起了眉,還不等他有所反應,指間便傳來了順滑輕柔的觸感,好似是輕撫在了上好的絲綢上一般。
他緩緩垂眸一看。
陸歸泯就看到了自己手中虛握着的青絲,另一隻手拿着檀木梳,看着是正在為什麼人束發。
鏡中的少年低垂着眸子,小口小口的在靜靜吃着手裡的喜餅,身上還穿着繡滿了精緻繁複花紋的婚服。
滿目的豔色。
一時間竟讓人難以分清,到底是衣裳更豔麗,還是待嫁的少年更豔一些。
陸歸泯微微愣了愣。
隻因眼前所見的這一幕,恰是他當初的設想。
他和阿卿……兩情相悅,然後就如他所願的那般結為道侶,阿卿也如他所想的那般會一直一直的陪着他。
暮言卿察覺到了他的恍神,緩緩擡起了眼眸問道:“怎麼了嗎?”
陸歸泯未有言語,隻是停下了動作。
眸光緩慢自鏡中轉落,終落到了檀木梳上的合歡圖紋,陸歸泯的眸光漸低漸暗,這一刻他宛如是沉浸在了自我臆想而出的幻象之中了。
沒有得到陸歸泯的回應,暮言卿不禁目露疑惑,“怎麼不說話了?”
陸歸泯閉了閉眸,唇中苦澀難掩。
“你到底怎麼了?”暮言卿更加疑惑不解了,又問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了?”
對此,陸歸泯隻是淡淡的瞟了他一眼,随之放下了檀梳,不疾不徐地去了一旁淨手。
暮言卿:“???”
“在過一會兒就要耽誤時間了。”
陸歸泯此般态度,暮言卿不禁眉間微攏,不明就裡的繼續問道:“你是不是改主意了?”
“還是說……你不想成親了?”
聽到成親二字時,陸歸泯斂眉溫柔一笑,“自是想的。”
暮言卿道:“那你怎麼——”
水流穿指而過,陸歸泯的眸光缱绻帶笑,連唇畔的笑容也愈發柔和了起來,他開始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一直都想的,從未停止過。”
不過說着說着話語一頓,再陸歸泯複又擡眸時,那抹笑容已經不複存在了,方才的情緒也消散了個幹幹淨淨。
“可并不是和你成親啊。”
“陸歸泯……”
“你不是他。”
暮言卿長睫一顫,眸光悲恸含哀。
陸歸泯重複道:“你并不是他。”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
“怕是等不到了。”暮言卿的語氣很輕,很緩的低喃道:“你還連一梳都沒有啊陸歸泯。”
陸歸泯沉默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陸歸泯凝視着那抹豔絕的幻象,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一幕,要親口打碎談何容易,但他還是親手撕開了那一層紙。
他道:“為仙者的三分容顔,不是一具虛皮就可以仿就的。”
“……”
話音輕飄飄的落下,幻境被無情拆穿,一道道裂痕随即出現,宛如鏡面般的破碎開來。
處于破碎中的暮言卿卻笑了起來,口中無聲的說了一句什麼,而後那塊喜餅便掉了下去。
——四分五裂!
破碎的聲響,花茶潑落。
暮言卿一個醒神看去,他手裡的茶盞不知怎麼的就碎在了地上,水漬中還浮着幾朵绯花。
庭外漆黑無光,細雨如絲般飄入池面,碎裂聲還猶在耳畔,沒來由的,一下子弄得暮言卿有些心神不甯了。
轉手拿起案前的檀簪,随意的将長發挽到了腦後,繼而借着微弱的一點點光亮,暮言卿附身拾起了那些绯花。
自案前起身,幾朵绯花被擱入了那盆還未開的文殊蘭,吐出一口濁氣後暮言卿去了内室。
寒雨越落越多,淅淅瀝瀝的砸向殘荷浮池,同時也砸在了暮言卿的心頭。
“觀自在……照見五蘊皆空……”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
“菩提薩婆诃。”
隻見暮言卿跪在蒲團上,手裡轉動着念珠,嘴裡默念着般若心經,貢桌上的佛像半阖着眸子,靜靜地望着下方的人。
啪嗒!
手心忽的一空,念珠滾落了一地,心悸的感覺愈演愈烈,暮言卿彎身在黑暗裡咳嗽了起來。
他總有一種至身虛幻,居坐在雲端的錯覺,而這種認知又如無根之水,讓他完全找不到源頭何在。
這種感覺太不好了。
這一整晚暮言卿都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寂夜裡時不時響起微咳之聲,直到天際拂曉,他仍舊心悸不減。
故此,一大早暮言卿就去了寒山寺。
順着青石台階而上,暮言卿漸漸與周遭缥缈的霧氣融為了一體,山巒間的松柏常青常勝,渾厚的鐘聲徐徐自山頂傳來。
當初是在寒山寺遇見了那位老僧人,希望這次也可以遇見吧,這樣一來就可以解惑了,即使行不通那也可以讓他安心些。
上了千層階,還未入主殿暮言卿就聞到了香燭的味道,空氣中還有些許檀木香。
在外清掃的小和尚見有人來了,雙手合攏,微微躬身問道:“這位施主是來進香的嗎?”
“不知道這裡可不可以占蔔解卦?”
小和尚回答道:“自是可以的。”
入了殿,暮言卿與高坐在上的釋迦摩尼對視了一瞬,而後小和尚遞來了已點燃的香。
暮言卿道謝擡手接過,彎身跪在蒲團上,鄭重的叩禮了三次,袅袅青煙飄散至無。
擡頭一瞬間的恍惚,于那朦胧的煙霧當中,暮言卿看到了一張同自己有着幾分相似的面容。
那人唇中含花,似乎是在咀嚼,但動作麻木重複,他的眸子裡全是霧霾一般的深灰,整個人呈現出如死水般的無光。
這是——
他自己……?
暮言卿久久不能夠回神,還是一旁的小和尚喊了他一下才堪堪清醒過來,而接下來的蔔卦就更是不吉利了。
看的出是兇卦。
小和尚仔細的看了看卦象,面露難色的說道:“此卦暗藏玄機,在此之前小僧還沒有見過這類的卦象。”
暮言卿拿着木牌,略有思索的問道:“那這卦象你會解嗎?”
小和尚搖頭,然後道:“還請施主稍等一會兒,小僧去問問就回。”
“麻煩了。”
金蓮台内燭火跳動,陣陣悅耳的鈴铛聲自殿外傳入,是不遠處禅林裡的佛塔的檐角下挂着的鈴铛發出來的。
“施主,這是卦象解出來的卦簽。”小和尚繼續說道:“其他的,施主還需自悟。”
暮言卿接過卦簽看去。
後探虛複極,即一南柯,役也,逭也。
“謝謝。”
暮言卿回了一禮,在寺裡逗留了一會兒,估摸着是遇不到那人了,臨近中午他才拿着卦簽離開了寒山寺。
一邊下着青石階,一邊想着卦簽的意思。
等行緻半山腰的時候,暮言卿猛然意識到了什麼,心底一慌,倏忽回首望去。
身後的山林青階在一寸一寸的淡化!
如此淺顯,如此直白的。
暮言卿蜷縮起了手指,然後轉身向着山下快速跑去,掠過道道人影,想要跑向他記憶裡熟悉的世界。
那裡沒有逼仄到令人窒息的空氣,也沒有會把人逼瘋的算計構陷。
那裡才是他的家啊!
那裡……
那裡是……
暮言卿大喘着氣,捏着的卦簽差點被折成兩段,他停在了最後的一層階上。
隻因他意識清醒了的那一刻,知曉了這一切隻不過是相由心生,假象還被親眼目睹,他就做不到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