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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文州講不好自己對B市到底是個什麼感覺,說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讨厭。臨近大學畢業的時候,他每天都面臨着論文和工作的雙重壓力,撲面而來的迷茫感幾乎快要讓自己徹底分裂。精心填寫的簡曆在各大城市漫天飛舞,不知道哪一份逐漸飛進了B市的懷抱,而他就這樣拎着箱子拼命追随,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
他入住了臨時租下的地方,房子不大,三四十平米,看起來還算幹淨,隻不過裡面放着一塊巨大的玻璃。喻文州在搬運玻璃的時候不小心劃傷了手,血汩汩地向外流。他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又馬不停蹄地出去采購生活必需品,放置東西、打掃衛生一直忙到接近零點。
第二天六點,喻文州渾渾噩噩地爬去公司報了到,踏入社會的第一天便被塞了滿滿的活,忙得幾乎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所幸同事和領導還算好相處,所以他也不至于到情緒失落的地步。
宿舍裡沒有網,他不知道如何設置路由器,隻得靠着一點可憐的流量苟活。平常上班倒不覺得有什麼,周末實在無聊極了,喻文州也會坐地鐵倒兩趟車奔去國家圖書館看書,在那裡一坐便是一整天。
一個月以後,黃少天入了公司,坐進了隔壁的辦公室。那是個活力四射的年輕人,每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放在唠叨上面。喻文州瞅準了機會,詢問對方要不要一起合租,沒想到黃少天一邊歡呼雀躍着“太好咯終于可以省房租咯”,一邊馬不停蹄地把行李搬了進來。
喻文州的生活條件因此有了很大的改善,黃少天比他更懂電子産品,火速弄來了路由器、設置好了網絡,開始手把手地教他玩遊戲。喻文州手速慢,操作人物總是不夠精準。黃少天雖然嘴上罵罵咧咧,但還是盡心盡力地教他,時間長了,兩人慢慢地也能在遊戲裡打打本、虐虐菜。
周末的行程也逐漸豐富了起來,由一個人的讀書活動擴展成了兩個人的逛街活動。工作之後需要改頭換面,添置新衣服必不可少,B市物價貴,為了買件性價比高的衣服得跑好幾個地方。兩人騎着自行車逛了一整天,終于咬牙買了件合适的襯衫。
喻文州和黃少天坐的位置都靠近領導辦公室,和領導低頭不見擡頭見的,說話聲音稍微大一點,彼此之間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他倆每天都能看見領導的門前絡繹不絕,打小報告的、彙報工作的、攀關系的什麼都有。這個時候黃少天往往會在鍵盤上噼裡啪啦地打字吐槽,而喻文州擡起頭觀察一眼附近沒人,這才低下頭慢悠悠地回對方的消息。
B市的冬天往往來得很早,十月底十一月初可能就有人穿上了厚厚的羽絨服。喻文州和黃少天每天騎着自行車上班,在B市的妖風中被吹得風中缭亂,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他倆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将自己裹得愈發嚴實。
社會往往不會特意給人留下成長的時機,喻文州覺得自己像是還沒有學會走,便被人逼着快速跑,但跑着跑着,最後倒也慢慢穩當了下來。踏入社會的第一年年底,喻文州和黃少天的工作量突然暴增,他倆坐在不同的辦公室裡,以相同的姿勢埋頭苦幹。
公司的其他人早已走得差不多了,唯獨走廊的盡頭還在向外透露着一絲亮光。兩人時不時地都會出來打水喝,看到對方辦公室裡的燈都還亮着,不知道為什麼,心裡莫名地感到踏實。
喻文州和黃少天加完班已經快十一點了,盡管如此,他倆還是決定一起出去吃個夜宵。兩人剛交完房租、水電費和煤氣費,身上的錢所剩無幾,貴的東西吃不了,隻得選擇街邊便宜的燒烤店。
店裡依稀還有些客人,看裝束打扮應該都是剛加完班的社畜。B市淩晨的時候溫度已經降到零下十幾度,還好裡面有暖氣,能夠稍微暖和一下他們的身體。老闆很快便把東西烤好了送來,黃少天一邊撸着串,一邊開始即興脫口秀。
“你看看人資部那誰誰誰,一天到晚什麼都不做,專往領導的辦公室跑,天天都在哭訴自己的工資低。她能有我工資低嗎?老子窮得都快喝西北風了……”喻文州不是個太喜歡講話的人,這種時候更不喜歡發表自己的感想,光注意黃少天手裡的動作,一看吃沒了就往對方的手裡塞肉串。
黃少天講着講着可能覺得自己唱獨角戲沒意思,于是轉移了話題:“诶,你為什麼要來B市啊?”喻文州仔細想了一下當初填的數十份簡曆,幾乎快要記不清楚自己究竟寫了些什麼内容:“因為要我的公司在B市。”
“害,”黃少天啐道,“我還以為你和我一樣,都是向往B市的大好青年呢。”喻文州歪着頭又仔細想了一下,隐隐約約能夠回想起初中的時候自己确實向往過這裡,但不知道為什麼逐漸對這座城市沒了最初的感覺。後來他終于找到了原因——“咳,我買不起這裡的房子。”
房價是所有北漂心中永遠的痛,它們居高不下,哪怕稍稍有了一點下降的趨勢,又會馬上反彈回去并繼續向高處前進。隻要思想不滑坡,困難總比辦法多,北漂一族終于學會了以租房替代買房,但誰又能想到有朝一日他們就連租房的錢都快拿不出來了。
很顯然黃少天也懂得其中的痛,摸着自己空空蕩蕩的口袋,半天憋不出來一句話。他惡狠狠地咬了手裡最後一口肉,一副恨不得一并把B市房價咬下來的架勢。
喻文州看到對方這個樣子,猛地有些想笑。他忽然想起自己一個人剛來B市的時候舉目無親,隻能靠讀書打發時間的日子。然而某月某日,黃少天這個小年輕突然闖進了他的生活,帶來了無數的樂子。這麼一想,其實自己在B市過得也不算太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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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的時間轉瞬即逝,喻文州依舊說不明白自己的變化到底有哪些。工作中遇見的問題往往又多又複雜,他很少能夠從曾經學到的知識中找到應對的策略,當場接觸當場處理是常有的事情。換句話說,理論在實際面前就是個兒子。
與工作這種膠着狀态截然不同的是他與黃少天之間的關系日益親密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窩在同一個地方的時間久了,他倆對事對人的看法越來越貼近,黃少天就連餐盒裡不吃的秋葵都能毫無心理障礙地甩進自己的餐盒裡,當然最終結局往往是那人眼淚汪汪地被逼着吃下去。
如今他們兩個已經很少在周末主動跑出去了,喻文州本身就宅,非必要情況基本不怎麼出去,畢竟出去就是花錢。黃少天本來是個月光族,上次撸串的時候可能被買房的話題刺激到了,現在終于知道能攢多少是多少,盡管和B市的高房價比起來,依舊是杯水車薪。
喻文州辦公室的同事辭職回了家鄉,那人的工作全部落在了他的頭上,都是之前從未接觸過的領域。喻文州自認心态還行,日日坐在辦公室裡加班也沒有分分鐘爆炸。然而日子久了,可能是積攢的壓力多了,他開始長時間的生病。
起先是不明原因的過敏,手臂上會起大片大片的風團,癢得讓人整夜睡不着覺,去醫院左查右查也查不出過敏源。然後是咳嗽打噴嚏流鼻涕等一系列流程的感冒,連帶着咽炎也一起犯了,吃飯跟吞刀子似的痛苦。
那段時間喻文州一個人請假跑醫院都跑麻木了,看藥單上的數字也看麻木了。B市醫院的号需要提前預約,很可能病情最嚴重的時候根本沒号,一切隻得靠自己硬扛。
他倆租的房子裡隻有一張大床,兩人天天睡在一起。喻文州在去醫院看病的前一晚隐隐約約有發燒的迹象,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像是一會兒在火裡、一會兒在水裡。明明都這個時候了,他還不忘離身邊的人遠點,免得将感冒傳染給了對方。
黃少天很快就發現了他的不對勁,驚慌失措地從床上爬起來,翻箱倒櫃地到處找退燒藥。後來服下了藥,喻文州的大腦終于清醒了一點,他虛弱地道了謝,然後又氣若遊絲地說了一句“我覺得自己好像和B市的風水不太合”,吓得黃少天差點沒像小馬哥一樣瘋狂搖他,再配以歐陽娜娜聲嘶力竭的一句“你清醒一點!”
後來喻文州的病慢慢好了,日曆上的日期也一步步逐漸接近年底,他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忽然發現自己都有點記不清楚當時瘋狂加班的情景。但那種無奈和疲倦的感覺像是深深刻在了骨髓裡,每當一提起“年底”兩個字,便會反射性地布滿全身。
這一年兩人很少再去外面聚餐,因為節節高升的房租,也因為真的不想一直抱着泡面亂啃。他倆加班後話都不想說,騎着自行車回到了家,前後洗完澡躺在床上相對無言。
黃少天依舊健談,但很少再在喻文州的面前吐槽公司裡的誰誰誰,一是說同一個人說多了沒勁,二是反正說了那人也不會改,還不如當做不存在。他躺在床上望着頭上天花闆,隻覺得眼前都是一片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