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學會說話後,柏晏有次心血來潮教他自己的名字,結果就是他不再叫師父了,總是晏晏、晏晏地叫,讓人分不清他是在叫自己還是在叫柏晏。
不過這次很顯然是指柏晏,但柏晏很會裝傻充楞,一把抱起晏小草沖進院子裡,笑得合不攏嘴地應和道:“對對對,晏晏喜歡吃,我們家小晏晏最喜歡吃餃子了對不對,一會兒到王嬸兒家蹭飯,你就使勁叫人,嘴甜些,咱們保準吃上餃子。”
正說着,他人就已經夾着晏小草沖出了院子,隻是踏出門的那一刻,猙獰的怒吼摻雜在風聲裡,送到了他的耳邊,周圍仿佛有什麼猝然發生了劇變。
柏晏胳膊底下還夾着晏小草,臉上的笑容比腳步收的更快。
他偏頭望着村子西面的方向,下意識眯了眯眼睛,看不出他究竟是探究的意思多,還是在單純地凝視而已。
把胳膊底下的小草丢回屋裡,搖醒白鹿後就自己慢騰騰地走了。
冬天的天氣多是灰沉沉的,像是蒙罩着人心頭的一層厚重灰紗。柏晏來了有一段時間了,村子裡的人也大都對他熟悉了些,走向西面那處果園的一路上還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
他在村子裡的名聲基本是好壞參半,有人覺得他有趣、慷慨、包容,也有人認為他整日裡遊手好閑,善惡不明地揣度那些仿佛源源不斷的錢财的來曆。
柏晏知道這些,卻如同從未聽聞般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甚至覺得頗為有趣。
因為在他眼裡,包括他自己,也不過是天、地、人中的芸芸衆生而已。
果園上空仍舊被凡人不可見的黑雲籠罩着,凄厲的慘叫聲也一如數月前他來的時候那樣刺耳。
柏晏的腳步停下,他微微仰頭,看着那些翻滾掙紮着,幾乎要沖出來的黑雲。這次他再往前走,那位攔住過他的老婆婆卻沒再出現——他能感覺到,那處木欄圍住的小屋裡已經沒了生人的氣息。
踏入果園的瞬間,他仿佛猛然墜入了什麼幽暗可怖的地方,灰暗的天空被濃黑的烏雲替代。從外面看來尚且還算正常的果林,眨眼間便成了幽森的荒林。
柏晏腳步不停,仿佛十分感興趣般東張西望。
“深林生幽魂,冤骨化鬼魅。”柏晏一邊走一邊随口說着,那些藏身于黑暗角落裡,悉悉索索的枯藤樹根遊走着,卻在悄悄跟上那個白衣少年的腳步時,眨眼間就成了一捧飛灰,竟是分毫不得靠近。
白衣少年的腳步停下,在他面前的是一小片格外粗壯的高大樹木,他看了看腳下的土地,又擡頭望向隐避在樹冠裡的黑雲。
默然等了片刻,他才微微偏頭開口問道:“我在外面時喊的那麼賣力,怎麼現在不出聲了?”
聞言,黑雲自知沒藏住。看起來莫名感覺它怯生生的,就這麼做賊似的從樹冠上繞着樹幹盤旋而下,落到地上後還特意化成了人的輪廓,隻是它仍舊渾身烏黑,除了輪廓也看不出什麼别的地方像人了。
柏晏對此倒是沒什麼反應。
黑雲張口,發出的卻不止是一個人的聲音,仿佛是數個不同的人同時在說話一般,“仙長,我等有怨。”
“我知道。”柏晏點頭,卻還是用自己一貫的借口道:“可我隻是一名散仙,救生魂渡死怨不是我職責範圍。”
面對衆生的懇求,他總是說自己這不該管那不能幹,可每當有人求他時,他卻又無法真正狠下心來拒絕。回應的多了,便會愈發無法無視那些乞求的聲音、無法漠然對待那種懇切的目光。
雖無明職,可這天上地下,所有人都知道,他該是個永久藏存于黑暗中的利刃,他生來便與光明相悖。
“守園人已死,你們很快就能沖出這裡,轉眼間便可屠殺整座村子。”柏晏神色未變,仿佛站在他面前的黑雲和外面那些跟他打招呼的人并無不同。
隻見他右臂微微擡起,食中二指并攏,其餘三指微微向掌心收攏,自指根化出數不清的銀白劍氣,劍氣聚攏,貼着他的指尖形成鋒利的長劍。
手腕翻轉,他将劍柄抓進掌心,“我對渡化冤魂鬼魅所知甚少,殺,比救簡單。”
黑雲仿佛能夠察覺到,眼前這位仙長并不是在違背本心恐吓它們。
從對方身體裡溢出的威壓,令它們感到天然的恐懼,維持不住人的輪廓,黑雲本能地顫抖着想要逃跑,可它們實在是不甘心啊!
濃重烏黑的黑雲猝然膨脹成數倍大,扭曲的聲音仿佛含血泣淚般變了聲調,它們嘶啞粗吼着撲向柏晏,以此發洩着心中無處安放的怨與恨。
“憑什麼!?林家殺了我們這麼多人,卻還名利雙收,這村子裡的人不僅給他們守地壓制我們,還在祠堂裡祭拜!他們都該死!!”
柏晏提着劍卻分毫不動,他面上平靜極了,無聲地承接着這些恨意。
黑雲無法近他的身,每次撲近後就會被燒灼地退散回去,然後重新凝聚再次不死心地撲上來。
龐大的黑雲撲來時隻能帶動周身的空氣,将風推向那名白衣少年。
按照柏晏他自己說的,對于這些冤魂鬼魅,殺比救要容易許多。
分明隻要他手中的長劍一揮,便什麼麻煩都沒有了,可他隻是就這麼握着,直到那黑雲将自己耗的虛弱不堪,成了半人高的黑團,他才開口道:“村中人并不知道林家的真面目,在他們眼裡,林家是對村子做了貢獻的好人。”
“那又如何。”黑雲已然沒了氣力,沖動地無意義地損耗在柏晏身上的力量,又需要他們蟄伏很長時間才能恢複。
“即便殺了整座村子的人,林家留下的仍是值得傳唱的好名聲,”柏晏說:“所以殺人無用,也平不了你們心中的怨。”
他将手中的長劍上抛,劍身旋轉時又轉手抓住劍柄,随後長劍嵌地,宛若裂痕般的白光自劍身而起,向地面四處蔓延,不消片刻,裂痕已經擴張至他們的視線之外了。
黑雲沒化成人形,也看不出它對柏晏的話是個什麼反應。
不過柏晏也不在意,他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結果好壞又是否能如人所願他都不管。
就像第一次聽到果園裡凄厲的喊叫後,每次出門在街上走的時候都會順便做些小動作,不是刻意為之,隻是因為想起來了,又正好順手,所以就做了。
柏晏又看了一眼無聲無息的黑雲,揮袖收回了自己的劍,片刻後光痕逐漸暗淡随後消失不見,“千人同夢的陣法我已提前布下,方才那一劍是最後一步,今晚便讓你們得以得償所願。”
說完,他沒再停留轉身便走,當他徹底離開後,那團黑雲裡數百道不同的聲音一同嗚咽着,啜泣着,顫抖着。
它們似乎還有不甘,卻又深知似乎隻能如此了,至少它們複過了仇,如今林家的惡行也要被揭露,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黑雲貼在地面上,向着柏晏離去的方向顫聲哭泣着道:“多謝仙長……”
這座被山湖深林環繞的小村落裡,西面那處果園外有人蓋着白布被擡出小屋,此時忙着商讨喪葬事宜的村人們還沒發覺,他們守着的是什麼樣的人的土地,也不知道當夜晚來臨時,他們又會見到?什麼。
而當天空完全陷入黑暗之時,出村的那條小路上,一人一鹿并肩而行,那頭白鹿在冬日裡不見星月的夜空下,像是在散發明月的光輝,而它背上的籃子裡,還裝着一個熟睡的孩子。
白鹿悄咪|咪地叫了一聲,随後它身旁的少年抱臂歪了歪頭,道:“林家啊……不知道,我也不想探究,反正殺人作惡就總該付出代價,你管他為什麼殺呢。”
似乎對這個答案不滿,白鹿氣的停步跺了一下蹄子,但它又怕吵醒背上的小人,跺也沒跺解氣。
柏晏看它這樣笑的站不住,沒骨頭似的往它背上癱,笑完又撐着胳膊去看籃子裡的晏小草。
出發前他就給籃子施了防風保暖的法術,現在晏小草整個人安安靜靜的睡着,小臉紅撲撲的,看起來像個特别飽滿的桃子。
白鹿抖了抖後腿,又叫了一聲。
柏晏聽見後想了想,把手伸進籃子裡捏了捏晏小草的臉蛋,小聲道:“天這麼冷,要不然我們去雪山吧?”
要不是這裡隻有柏晏能聽懂它在說什麼,白鹿此刻怕不是要罵他一句神經了,不過翻白眼的意思也差不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