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時三刻,蘇長鸢醒了,醒來時榻上無人,僅有譚桀音提着一盞小小的燈籠立在身側。她起來梳洗完畢,又掙紮着随意吃了兩口粥,卯時三刻,便叫大隊人馬在府外集合,預備出殡了。
蘇長鸢行至太尉府外,見出殡隊伍已經整裝束發,天還未亮,隻見白茫茫的一片,自西向東宛若一條銀龍,看不到盡頭。
她估摸了一下,應該有二裡地,前方以幾十号百奏哀樂之人開道,站了四五排,後邊緊跟幾十号男眷親屬騎馬而行,再後跟着幾十号壯丁擡十來頂黑白轎簾,用于女眷親屬等乘坐,又有一長排人擔着各色紙屋、紙元寶、紙錢緊随其後,再後面由四十四人擡着漆黑杉木棺材壓陣,再往後便看不全面了。
眼下蕭鹿山剛鬧過災情,高門巨族若是再大張旗鼓舉行喪葬禮儀,定會招惹不滿。這是遵從陛下的诏令,精簡過的出殡隊伍了。
她從前掃到後,見掃不到盡頭,便又從後掃到前,恍然之間,見一白光不知道何時到了跟前。
她吓了一跳,下意識打了個寒噤,借着四角白色紗绫燈籠微弱的光,才看清是蕭起。
他一夜沒睡,眼神卻十分清亮,看不出來疲憊倦怠,倒是精神十足,比平時還要有勁。蘇長鸢暗自佩服,這樣有精神力的人,方是能成大事的人。
“夫君。”她欠了欠身。
蕭起細心問她:“昨晚睡得好嗎?可有什麼不适。”
她搖搖頭:“沒什麼不适,就覺得榻有些小,不好翻身。”
伸手捶打了一下肩膀,忽然想起什麼:“說句吓人的話,你别不信。”
蕭起眉頭蹙起,呼吸屏住:“什麼話。”
蘇長鸢彎下腰來,輕咳了一聲,下意識伸手撫摸即将要冒出來的雞皮疙瘩。
微風輕輕一扯,扯着蕭起碎發,她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我老覺得有人在耳邊呼吸。”
說完盯着他眼睛,他瞳孔微微一亮,轉而和她對視,眼神間并無害怕,倒有幾分無語的意思。
他下意識咳了聲:“那你害怕嗎?”
“害怕?”蘇長鸢搖搖頭:“不怕,鬼不可怕。”她低頭喃喃:“我不害怕鬼,也不害怕妖,隻害怕人,一個又一個,人比鬼可怕多了。”
他靜靜望着她,暗歎她小小年紀,并未經曆過人世間過多的悲歡離合,衆叛親離,怎麼說起話來這般通透,沉吟片刻,他才擡起頭:“馬上出殡,你随我同轎前行。”
說罷,引着她進了一白色轎子,落座好後,又不知道等了多久,隻覺得外面天亮了些,便聽見一陣凄厲的哀樂傳來,唱靈的哭腔緊跟其後,轎子也被擡了起來。
轎身輕搖慢巅,行了一段路,天色越來越亮,蘇長鸢掀開旁側白絹布垂簾,灰蒙蒙的天,一片片白色圓紙錢飄飛似絮,最後落下來,鋪滿了行走過的街道,宛如一條銀河。
一行隊伍浩浩蕩蕩,引來不少老百姓聚集觀看,大都伸長了脖子張望,面上均是看戲的神情。
往西北行走了二裡地,哀樂聲忽然戛然而止,轎輿也停下來,咯噔幾聲,整齊地落了地。
她還未向外打聽,便聽見有小厮的聲音從前方騎馬隊伍中傳來。
“太尉大人,前方梁王路祭。”
蘇長鸢往前傾,打開垂簾往外瞧,隔着人群與馬身,雖然看得不太真切,但見遠處梁王與左天覆兩人交談甚好,倒不像是有了隔閡。
寒暄一陣,梁王見四下耳目繁多,便邀着左太尉往陰涼偏僻處去了。
他下意識朝四周看了看,确定四處無人偷聽,這才開口:“聽說昨兒太子殿下前來吊唁了?”梁王橫刀直入,倒像是随意說的那般。
左天覆欠身道:“太子殿□□恤老臣白發人送黑發人,所以前來吊唁,不過稍歇了片刻,便又回去了。”
他知道梁王話中含義,想必是梁王做了虧心事,心有餘悸,擔心他與太子交好,便前來試探他。
故而又添了一句:“太子并未與老臣說道其他,隻是叫老臣好好保重身體,還請梁王殿下切莫多心。”
說罷,便擡起頭,一雙滄桑的眼裡閃爍着幾分笃定。
梁王見狀,懸了已久的心方才稍稍平定了些,自打蕭鹿山殺童一案,皇帝對他明顯沒有了從前的欣賞與耐心,反而誇贊起太子來,說他雖然軟弱了些,但好在仁德。
大周需要仁德的儲君,而不是暴戾恣睢的王。
本來他行差踏錯,已經是四面楚歌,倘若再失去太尉這隻右臂,便如同白鲨被剜了魚鳍,就算是重新回到海裡,那也隻能默默等死。
如今聽他這般說,便把心安了下來。
他拱拱手:“本王何嘗不知太尉大人鐵膽忠心,太尉大人你痛失愛子,一時定悲戚不已,左不過,有一些歹人想到趁此機會,離間你我關系,若真叫他得逞,豈不壞了大事。”
左天覆眼神稍顯凝滞,嘴角抿直了些,恍惚了一下,才回道:“多謝殿下信任。”
他心若明鏡,誰是好的,誰是不好的,誰想要做什麼,一撅腚就知道對方要放什麼屁,都是千年的狐狸,誰還跟誰玩聊齋。
見他如此忠順模樣,梁王心中的煩擾自又去了一半,他展了一下披挂,側身道:“近日父皇病重,本王已經有些時日沒見過他了,不知他情況如何?身體可還健康?”
左天覆直了直身:“陛下一切安好,隻是近來臉色蒼白了些,上朝的時辰短了不少,有時坐下來說幾句話,又回甘露殿歇息去了。”
他不忍走近:“梁王殿下如此關心,倒不如親自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