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最是難捱,空氣中彌漫着潮濕燥熱之氣,蛇蟲鼠蟻都一窩蜂鑽出來納涼,蟬鳴聲穿林入耳,每每到了慈恩殿,蘇長鸢感覺就像有一隻蟬停在她太陽穴上,抓着她的耳朵嘶鳴,響徹雲霄,幾番都覺得天靈蓋要被掀翻了。
這日剛禮完佛,她便迫不及待地要往府裡趕。
與譚桀音二人一前一後走在幽靜的小道上,隻聽見樹影之間,傳來兩三聲女兒的抽泣聲。
蘇長鸢住了腳,轉身撥開一樹楓葉,見不遠處的圓白石桌上坐着一個身穿鵝黃色裙衫的人,陽光斑駁地灑在她身上,軟煙輕紗貼着她肌膚輕輕垂在地面,裙擺随風揚起,盡顯少女袅娜身段。她舉起一方手帕,輕輕地擦拭着眼角淚水。
一雙明媚鮮妍的眼落下兩條銀絲。
蘇長鸢心揪了一下,公主這幾日每每出逃慈恩殿,她還以為是她貪玩好耍,不承想是在這裡偷偷地哭。
怪不得這幾日也不糾纏譚桀音了。
她忙松了樹葉,引譚桀音到偏僻處小聲道:“你惹她不開心了?”
譚桀音搖搖頭:“沒有,屬下怎敢。”
她尋思着,公主這個人最是好體面,不會想要在旁的人眼下落淚,但她又想關切她,便叫譚桀音去南華門等着,她則理了理衣裙,打着團扇往林間走去。
“咳咳。”
她邊走邊咳嗽兩聲,那趙環聽了有人來,便立即拭幹了眼淚,端正地坐直。
行到她身後時,蘇長鸢喚了她一聲:“我還以為是哪位美麗的小姐,原來是公主殿下。”剛巧,她腳邊一陣鳥雀撲騰着翅膀飛過,驚起一陣響聲。
公主一聽是她聲音,慌忙站起身,也不轉頭:“你……長鸢姐姐,你怎麼來了。”
“好久不見你了,我來看看你。”說話間,她已經行到她身後了。
“本公主可沒什麼好看的。”她提着腳就要走,心急切得跟什麼似的。
蘇長鸢一把拉住她手腕:“公主殿下,桀音又不在,沒人看你笑話呢,你跟我說說,怎麼回事。”
趙環一她說譚桀音不在,所幸止住了腳步,她吸了吸鼻子,繼而轉了頭過來。
蘇長鸢頓時吓一跳,方才不夠真切,近看才看她雙眼水腫,形似壽桃。
她擡起一雙可憐的眼:“你可别把我這好笑模樣告訴她。”
她點點頭,伸手按着她的肩,将她拉回到台階上坐着,搖着團扇時,把風給到她,替她擦拭鬓角的汗。
“瞧瞧你,我已經分不清是你的淚水還是汗水了,怎麼了,跟我說說。”
她還沒開始說,便斂了眉目,哽咽起來,說話也斷斷續續的:“我……已經有好些時日沒有見過父皇了,三個月了,所見之日寥寥無幾,以往不說每日,我隔日都是要給父皇請安的,現在呢,我已經足月沒有見過他了。”
皇帝病重,别說是公主,就是朝臣難見到。這些時日蕭起便是如此 ,早早上朝,早早歸家,偶爾能見上一面,都聽他說皇帝整天戴着一方黑色帷帽,神秘兮兮,說是怕吹風見人,就那麼垂簾聽政。
她知道,皇帝時日無多,來年春天,便是他的黃泉日。
這本是命運中有的,她也無可奈何。
她安慰她:“公主殿下别急,我聽說,陛下又從宮外叫了兩百個和尚,兩百個道士,一邊天天誦經念佛,一邊天天開壇布法,不管是求醫問道,還是詢問鬼神,相信總會有用的。”
說到這裡,趙環更是指責得厲害了:“那些個光頭和尚,耍劍的道士,一個個給出了會跳大神,唱兩句好聽的經,還能做什麼,一點兒作用都沒有,他們都是為了皇家的銀子來的,坑蒙拐騙,不知道要禍害我父王多久。”
說到這裡,她情緒不免激烈了起來:“父皇生病的事,一直瞞着我,太子哥哥,梁王哥哥,我還聽說,梁王哥哥幾番想要見他,被他的侍衛直接從甘露殿轟了出去,太子哥哥本就膽小懦弱,也不敢上前拜見。每日他隻跟太尉、禦史大夫,還有太傅大人偶爾會面,長鸢姐姐,你可問過太傅,我父皇身體如何了?”
蘇長鸢不用問也知道,但是她不好說,隻是垂着眸:“你放心,人定勝天,陛下賢明,蒼天有眼,定會庇佑陛下龍體安康。”
趙環似沒聽進她的話,喃喃搖頭:“還有一個說法,說我父皇曾經殘害忠良,現如今時日已到,那些幽魂從地獄裡爬起來,來朝他索命來了,他才會叫了道士,叫了和尚來鎮壓小鬼來了。”
一陣風吹過,刮得蘇長鸢背脊生寒,她不由顫抖了一番,想到了什麼。但又很快搖頭,覺得十分滑稽可笑。
皇帝陛下一世英名,先帝開國立業,國家子民交在他手上,是十分窮苦落後的,在他短短四十年的統治下,大周能有今日繁榮,也是因為有他。
她無論如何是不信他會做殘害忠良的事。
隻可惜他的命太短了,短到沒有過花甲之年,便賓天了。
如果可以,蘇長鸢希望他能多活幾年,或許就不會出現後面的動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