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門縫,蘇長鸢見他身穿蒼青色醫官服,一手按着脈,他面上蒙了層黑黑細紗,用以隔絕疾病的蔓延。不過片刻,又換了一隻手診脈,室内寂靜無聲,僅有幾聲呼吸傳來。
她便湊近了些,半個腦袋已經伸進了房門。
“看看舌苔。”鄭醫官擡手指着他的嘴示意。
那蕭起聽話地張開了嘴,将舌頭微微一伸,眼神不自覺往外看,正好對上蘇長鸢的眼。
不過一瞬間,他迅速收回了舌頭,也收回了眼。
鄭醫官鬧道:“沒看清楚,再看看。”
蘇長鸢不由暗笑,他怎麼還不好意思了?
蕭起眨了眨眼,臉上有幾分尴尬,依舊拗不過醫官,再次張開嘴,把舌頭伸了出來。
“還有餘熱,沒消幹淨,是不是吃了什麼藥。”
待他看了幾眼後,蕭起才道:“吃過藥了,昨兒就吃了一天,燒便退了,料想今日再吃兩帖,病便遠了。”
那鄭醫官有些不相信道:“胡說,誰給看的,誰給拿的藥,想是誤打誤撞,可不能繼續吃了。”
她侍立在門口,暗暗想着,都說文人相輕,原來這醫官也相輕不成,誰也不服誰。
蕭起正要反駁,蘇長鸢立即推了門進去,端正地走近:“鄭醫官來了。”
她謙遜着打着招呼:“那藥是我按照我從前得這病時藥方來的,想來都是一種病,便自作主張叫夫君吃了,好在誤打誤撞,他吃了之後,燒才退些,掙回來半條性命。不過話說,治病拿藥需一人一方,豈有通用之理,好在您老人家回來了,還是重新給開帖藥才好。”
一面說着,一面引金巧進來,給他老人家看茶。
那鄭醫官聽得十分受用,一面來到案牍旁,呷了口茶,才揮袖提筆寫下方子來。
蘇長鸢猶記得,前世,僅有替她治好瘟疫的神醫才有能耐治療瘟疫,哪怕是眼下鄭醫官,怕都不能及那位神醫。
隻是她十分遺憾,一直都不知道是何人送的藥方,一直都沒有機會報答。
眼下之所以叫鄭醫官拿藥,是為維護他老人家的面子,也為維護他與蕭起二人的關系,待藥方開好以後,不用他的藥方便是。
鄭醫官将藥方如行雲流水般寫下,透過黑紗捋了捋美髯,這才滿意放下毛筆,起身收拾好藥箱,叮囑了幾句,便迫不及待地往外趕,說是沒有什麼要命的事,就不要煩他清夢了。
蘇長鸢盡主人之誼,将人送到太傅府門口,待他蹬上馬車遠去,她才仿若松了口氣,與金巧往回趕。
兩人行到清荷軒旁,池内荷花均已凋謝,僅剩下零星兩朵粉紅立在尖尖頭,剩餘一大半都是生得肥壯飽滿的蓮蓬。
她停下腳步,倚着欄杆朝外望一眼,一面說道:“金巧,你把藥方給我。”
那金巧轉過身,雙手捧來遞給她:“夫人,今兒不按照這個藥方抓藥嗎?”
蘇長鸢未曾看,隻搖搖頭:“不必,你還是将昨日的藥方熬來。”
金巧那清秀的面容上閃過幾分驚異,但不好過問,隻點點頭,哎了一聲,便退下去熬藥了。
待人遠去,她才徐徐展開藥方,本想着鄭醫官開的是一些決明子菊花類犀牛角等普通清熱藥,卻見宣紙上草書連綿,她依稀認得清楚幾個字,乃:
柴胡、桔梗、茯苓、羌活、幹棗、生姜……生石膏、知母……其所用藥劑量,方名,與她前世藥方絲毫不差!
她猛地吸了一口涼氣,頭頂宛若有冷泉澆灌,叫她整個人透徹起來。
她以為自己看錯,又将藥方來回看了一遍,不僅藥劑藥名,就是連熬制的方式方法,都一模一樣。
她不由顫抖起來,直覺雙目眩暈,那潦草的字體就像從宣紙上跳了出來,變成一根根墨線穿過她的身軀,蒙蔽她的雙眼,扼住她的咽喉,将她的五感完全封住,憋得叫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怎麼會一模一樣,怎麼會!
醫官用藥有自己的習慣,不同的醫官絕對不會寫出一模一樣的方子來。
難道,前世的神醫,就是今生的鄭醫官?
難道,難道她的瘟疫,是鄭醫官治好的?
不不不,醫者不叩門,鄭醫官才不會主動替她治病。
那麼方子是誰求來的?
是……蕭子新?
她無力地坐在欄杆處,雙手一松,一陣風吹來,将那片薄薄的藥方吹落,它在空中徐徐飛了兩圈,最後穿過荷葉,飄在了湖泊上。
不可能,絕無可能。
前世她二人水火不相容,老死不相往來。
他怎麼會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