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長鸢趁早起身,熟悉完畢,與蕭子新二人逶迤來到暖閣,本想速速用了早膳好去桑榆村,卻聽薄霧籠罩的暖閣中透過來幾分歡笑,聲音像是陳微遠的。
兩人相視一看,即刻晃到門前,打開簾子徑直進去。見暖閣上的軟榻桌椅圍滿了人,外祖父母正坐軟榻上,舅舅與舅母左側榻,表兄則坐在跟前的漆紅桃木雕百合椅上,他懷裡抱着暖壺,一邊接過婢女遞過來的熱姜湯,邊喝邊與他們說笑。
聽了簾子響,幾人紛紛朝外看了過來。
外祖母與舅母立即招手喚她夫妻二人,指着舅舅和表兄與他們認識。原來外祖母他們還不知道早已私下見過,故而熱情起來。
長鸢移步到陳微遠身側,佯裝與舅舅表兄見了禮,蕭子新亦如是。
外祖父這才吩咐廚房裡擺飯,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吃起來。
用過早膳,外祖父又去看他新栽的桑樹了,外祖母與舅母則回到後院做女紅去了。蘇長鸢起先也是被拉着一道做女紅的,她見抽身不開,便故意将針刺破了指腹,見血點子出來,外祖母才道:“哎喲,快别刺了,這東西不學也罷,要是刺破了我孫女的手可不能夠!”
一面又着急要請家醫過來。
長鸢蜷曲過手指:“都怪我手笨,瞧把外祖母吓得,這點小傷,我自己帶了金瘡藥,叫丫鬟們包紮了便是,哪裡就傷到我了。”
說罷,起身喚起金巧,與她一道退出屋去。
剛出了後院,她便也不管手上的傷,隻快步來到杏香院中堂,見三人已經在堂屋内等許久了。
堂内早已屏退了丫鬟小厮,長鸢也叫金巧在外候着,别叫人近堂屋。便也跨過門檻,進了屋反手便關上了門。
“舅舅,表兄,這麼早就過來了,我還想着我們一早過去呢。”
長鸢走到圓桌前,與三人一同坐下,她一面整理着裙子,忘記手上的針眼還未包紮。
蕭起正好坐在她身側,眼睛輕輕一瞟,還未看出什麼來,她又快速将衣袖攏上,遮蓋住指尖。
陳微遠歎氣:“想了一夜,就是沒想到辦法,便趕過來看看你們有什麼辦法?”
長鸢沉思着:“這事先不能叫外祖父他們知道,他們年歲大了,保不齊會擔驚受怕,倘若一遇見危險的,又會阻攔我們。”
陳逢玉也跟着點點頭:“外甥女想的是要細緻一些,父親母親身體已經不如從前,萬事求個穩,才會一忍再忍,到了如今這般田地。”
長鸢又道:“眼下最重要的,是那些流民,年關已至,外面不知道又要下幾場風雪,缺糧食、缺炭火缺衣服,說來說去,都是缺錢,所以其一,便是籌集銀錢,府上再怎麼貼補,能貼補到何時去。”
陳微遠稱是:“妹妹說的,我與父親不是沒想過,你打算如何。”
她坐得直直的:“平溪這般多的富商,叫他們身上抽出幾根毛來,也能保這些流民安穩過年。”
陳逢玉卻歎氣:“你說的我們不是沒想過,隻是你不知道,這些富商都是一毛不拔的,我們若是逼他們捐錢,他們還告我們一個恃權淩商,說我們的不是呢。”
陳微遠也點頭道:“是呀,妹妹這個主意,我們也一早想到了,隻是每一次去結識那些富商,都是吃了閉門羹回來的。”
這些個富商,占着平溪那麼好的商鋪位置,賺得盆滿缽滿。取之于民,卻不願意用之于民,搶占商鋪位置的時候低三下四,如今掙錢了,卻是個分文不拔的。
長鸢細細一哼:“表兄莫氣,我自有辦法治他們。”
蕭子新在一旁靜靜地聽着,一面流露出欣賞的深情來:“其二呢?”
她面向他道:“其二,平溪漫山遍野的桑樹,春天一來看着是枝繁葉茂,殊不知,這些枝繁葉茂是從百姓口中汲取的養分,所以……桑樹不能種了。得需要在明年春耕前,把這些地都騰出來,種上五谷才是最要緊的,否則,待糧倉糧食一旦放完,後繼糧食跟不上,平溪會淪陷的。”
“其三,江州那個馮刺史,也應該要去會一會了,朝廷撥下來的銀錢既然從他手中經過,那必定是他掌權着,錢我們不要,但要他開倉放糧,拯救難民。”
話說完後,舅舅與表兄都同時安靜了下來,他們面上的擔憂溢于言表。
她也知道,眼下樁樁件件,哪一件不是千難萬險的。
可是不做這些,流民必定将流離失所,死傷慘重,陳家必定會落得個抄家的下場。
蕭子新用折扇輕輕叩着掌心,見其餘二人沉默,他則輕聲道:“夫人所說的辦法,已是最好的辦法了,這樣一來,不隻是解決了眼前的問題,也算是給平溪未來的安危做了打算,若是能一舉将馮玉業扳倒,亦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不知舅舅與表兄怎麼看。”
陳逢玉本心若懸河,他覺得辦法是好辦法,隻是難以實行,但眼見蕭太傅都這般說了,心中又有了幾分把握,他點點頭:“那外甥女是怎麼安排的。”
長鸢見狀,便将事情安排了下來:“我是這樣想的,我與夫君去江州找馮玉業,舅舅與表兄留在平溪,和富商周旋,一面和百姓遊說,退桑還耕的好方法,等待年一過,便可實行伐桑了,百姓心裡也好接受一些。”
陳微遠剛要點頭,蕭子新手中的折扇一頓:“不妥。”
三人齊齊看着他:“為何不妥?”
他輕啟橫波,嘴角一抿:“我若是見了馮玉業,他定會有所收斂,我在的時候,他便好好推行下令,可待我一走,他拿你們出氣,隻手遮天也未可知。”
長鸢也恍然醒悟,方才光顧着解決眼下的事,竟一時糊塗了。
她點點頭:“是,夫君若是也跟着過去,怕是要打草驚蛇了,所以,那便是我和表兄一同去,你們二位留在平溪。”
此話一出,陳逢玉,蕭子新異口同聲:“不妥。”
她縮了縮肩,哪裡又不妥了。
蕭子新好不容易來一趟平溪,遠在他鄉,能與她日夜相守,不願分開,他自然是覺得不妥的。
此話難以啟齒,留在心中便是好的,便看向陳逢遠:“舅舅怎麼想的。”
陳逢遠道:“江州由我去,你們三個留下。”說罷,他咳了咳:“那個馮玉業,與我畢竟是老友,我要去會會他,看他給不給我這條活路!”
如此甚好,幾人也不再争議。
待舅舅走後,表兄便整束好衣冠,先行安排馬車,叫她夫妻二人去門口等着。
蘇長鸢走在前面,剛擡步跨出門檻,隻覺腕間一緊,手腕順勢被擡了起來。
她轉過頭去,見衣袖已然滑落,露出一截筍尖般的手,手指頭上懸着一滴朱砂似的鮮血。蕭子新盯着那枚鮮血,眉宇驟然蹙起,他搖搖頭,又輕掀了一下眼皮,朝她歎道:“你對自己可真夠狠心。”
說罷,又不疾不徐從衣袖掏出一拇指兒大小的綠藥瓶,啵兒一聲打開,将白色藥粉倒在她指尖。
“呃。”蘇長鸢輕哼一聲,下意識想要抽開手,奈何被他溫柔地拘束着,他的手掌常年握劍,或是長槍,早已經布滿薄繭,透過薄薄的雪紗,那些薄繭磨得她肌膚甚癢。
她感覺耳尖一陣灼燒,輕啟秋波,細聲道:“這點針眼大的小傷,叫别人見了,豈不笑話。”
他上好了藥,又從袖裡抽出一縷蠶絲素娟,将她手指包住,又在兩端打了一個結,笑道:“傷口是小,可若是那繡花針生鏽,或是有其他什麼不幹淨的東西,最是容易破傷風的,這般用了藥,也不擔心了。”
他如此關心,實屬過猶不及了。
長鸢轉動着手腕,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又輕挪小步,與他拉開半丈距離。
隻聽東側街響起馬車過來的聲音,須臾便見到一頂綠色華蓋小轎停在跟前,陳微遠打起了簾子,将二人迎了進去。
小轎狹窄,她與蕭子新并坐一排,肩貼着肩,股并着股,就是半分距離也拉不開了。
陳微遠見狀,還不忘說道:“府上轎子小,怕是擠着你們了。”
蕭子新擺擺折扇:“無妨,我與長鸢本是夫妻,擠一擠不打緊。”
長鸢抿了抿唇,忽而想道:“對了,我們今天去的是哪一個富商家,可有他什麼消息不曾。”
陳微遠道:“這江州的富商之首,怕是要數平溪開戲園子的唐一舟,隻要他開了金口,那其餘富商是一定要跟着他捐款的,所以我想好了,直接找他去。不過,先前我與父親也試圖求見過他,隻是他一概閉門謝客,要麼說病了,要麼說出了遠門,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
長鸢點點頭:“那可知道他是何人士,家中人丁幾許,又是因何做了平溪首富,還請表兄一一說來。”
原來這個叫作唐一舟的,本是北方衡陽縣來的,從他父母一輩便舉家遷移到南溪,他的父母也曾是平溪地方官員,主管街道商鋪店面,早年間便看中平溪商鋪的商機,但為官的不能為商,便叫兒子租了下來,自此唐一舟走上了為商之道,就這樣一直占着長街大大小小的鋪面,長達十年之,日積月累,不知道又做了什麼生意,漸漸地壯大起來,成了平溪首富。
如今他父母退居養老,已經不問世事。
人一向如此,為官的羨慕為商的有錢,為商的又羨慕為官的權利,隻是世事兩難全。做了這件事,就不可做那一件事了,否則自己分明有了一條活路,還要偏偏去搶普通人的活路,那便是喪盡天良、人神共棄的。
他父母也算是聰明的人,手也不算伸得遠。
隻是,能動用權力叫唐一舟一直占據着幾條街的鋪面,實屬不易。
他家中有一妻兩子,住在城西最繁華的府邸,合家上下共計人口一百來人,可謂鮮花着錦、烈火烹油,一時富極奢靡,旁人無不豔羨。
雖比不上公侯伯爵,王公貴族,但也算得上鐘鳴鼎食了。
聽到這裡,長鸢大體有了幾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