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又行了半日,終于進到江州主城南陽,刺史府馮府位于城南富庶地界,進城以後又禦馬往南行了數裡地,終于停下。
蘇長鸢挑開車簾,隻覺一股冷風卷進來,冰沁入骨,她緊了緊衣袍,探出頭四下張望,馬蹄與車轍行過的雪地,留下一串月牙似的腳印和兩道車轱辘痕迹。面前是一座極具豪華的府邸,門口立着兩個石獅子,正門上頭懸着一塊金絲楠木燙金字做的匾,兩邊各自站了四個看守的護衛,各司其職,守衛森嚴,其護衛所穿所帶,均與平溪不同,不像地方官員的做派,倒像是長安城太極宮達官富貴、簪纓世族的做派。
一個看門的尚且如此,不知道裡邊高堂上坐的馮玉業又是什麼派頭。
思及此,身後有腳步聲過來,轉眼陳微遠到了跟前:“我先進去了。”
長鸢點點頭,叮囑道:“小心點,若是有什麼不測,記得發信号。”
他點點頭,拂袖轉身離去,走到府門前與護衛說了來意,順利進了府,很快不見了人影。
長鸢的心七上八下地,她用手捂着心口,直勾勾地看着門口動靜。
蕭子新也透過窗簾看去,不過他沒看陳府,而是看着窗邊的她,冷風卷起她的發絲,在她臉上淩亂地拍打着,雙頰泛白,鼻尖透紅,她睫毛輕輕顫了顫,眼底透着幾分擔憂。
他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她,仿佛天地之間所有的事物都不在了,隻剩下了她。過了許久,或許是半盞茶功夫,或許是更久,她的眼眸忽然閃了閃,又聽見陳府門口有了動靜,他才看過去,見陳逢玉被三四個門子押了出來,冬日裡他僅穿了一件灰色的囚衣,赤腳赤手,腳上拴了粗黑的鐵鍊,手和頭都用枷鎖扣住,露出一張頭發淩亂的腦袋,他面色慘白,眼窩深進了眼眶,一直不停咳着。
須臾陳微遠跑向身後的馬車,從車裡将馮寶英拖拽出來,那邊門子方才松了陳逢玉的枷鎖和腳鐐,兩邊換人。
蘇長鸢原本安靜坐在旁邊,隻聽她低聲啜泣,起身準備下轎。
蕭子新一把扼住她手腕,沖她搖搖頭:“你不便出面。”
于是又從身旁拾起一件大毛大衣遞給羽飛,他輕點頭,攜了大衣快速朝陳逢玉奔過去,将衣服披裹在他身上,扶着他上了後面的馬車。
長鸢見狀,才松了一口氣,緩緩坐下來。
回過神來,見自己的手還被他輕握着,心下一驚,滑溜抽出手來,抹了抹眼淚,歪過頭去。
蕭子新深吸口氣,胸膛微微起伏,轉而吩咐馬夫快馬加鞭,尋了一處僻靜的客棧安頓下來。
原來這個馮玉業知道自己理虧,不敢在他臉上落下傷口疤痕,隻敢在他身上留下疤痕。
蕭子新略懂醫理,又請了大夫來看,發現陳逢玉身上有幾處傷皆是拳打腳踢所緻,還有幾處被開水燙傷,好在沒有傷着内髒,回去好好休息幾日便能好。
直到這時,蘇長鸢懸着的心才松下來。
大夫走後,長鸢才湊到舅舅床邊去看他。
眼下他已經睡熟了,整個人躺在溫暖的鵝絨被裡,被子勾出他瘦削的身形,呼吸微弱,看不出胸膛的起伏。
一直到了夜裡,他才醒了,看見三個腦袋整整齊齊立在面前,眼巴巴望着他。
“爹,你好些了嗎?”
“舅舅,怎麼樣了。”
陳逢玉虛擡了一下手,又沒力氣地放下,他嘴唇翕動,似有什麼話要說。
陳微遠忙把頭湊上去,耳朵貼近他唇角,隻聽得一陣鳴砸之聲,像是在問什麼,他聽聞忙說:“啊,好好,我們已經籌到款,災民的事已經解決了。”
“是啊,瞞着家裡人出來的,不敢叫他們知道,若是祖父知道了,定會發氣,祖母也會哭成淚人,母親也跟着一起哭。”
“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身體,先喝藥吧。”
說罷,将他扶正他,替他掖了掖被子,又從丫鬟手裡接過藥來,一勺一勺喂他。
好容易喝完了藥,舅父才有了一絲力氣,歪在床頭,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像是為了讓他們心安:“我沒事。”
長鸢侍立床前,掐着一截豆沙紅撒花垂帳,手指拽的綁緊,拽的床帳都晃悠起來,一面自責:“都怪我,出的什麼馊主意,叫舅父受此磨難。”
蕭子新聽聞輕蹙雙眉,往前走了兩步,擡起手輕輕落在她肩上:“夫人何必自責。”
陳微遠也上前安慰:“不是表妹的錯,要怪就怪那個馮玉業。”
陳逢玉聽聞,掙紮着坐直了些,慌忙對着她擺了擺手,想要開口說話,話到嘴邊,卻又被一陣咳嗽打斷,吓得陳微遠忙上前輕拍他背,好半天他才說道:“你一個小娃娃,能有什麼錯,錯都在我,馮玉業與我早就不對付了,他早就想借着機會整我,這次,不過叫他抓住了機會而已。”
陳微遠見他說話,不由憤慨:“呸,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樣的人,當初爹爹就不應該幫他,幫着幫着,反倒幫出一個仇人來了,換作是别人,得了别人幫助,報恩還來不及,為何到了他身上,他卻偏偏恩将仇報,依着我說,他早晚都不得好死。”
陳逢玉呼哧呼哧地出着氣,歇了一會兒又道:“所以,你不必自責,我明知道他與我不對付,卻依舊隻身前往,叫自己處于險境,我也是沒想到,他竟那般絕情,竟那麼輕易地撕破了臉皮,眼下他雖然放出了我,但我們兩家的梁子是徹底結下,日後,必定會有一場争執。”
說完,又止不住咳起來。
長鸢躬身上前:“舅父快别說了,你的傷還未愈,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先歇息吧。”
說罷,不敢再引他動氣,将他安頓好,三人也各自回房歇息。
就這樣将養半日,三人也沒在南陽城逗留,翌日便啟程回了平溪。
幾人都将陳逢玉在江州南陽所遇之事瞞得密不透風,縱使外祖父、外祖母,以及舅母有所疑問,她們都找理由一一搪塞過去,抑或者緘口不言。
這樣又過半月,轉眼已經到臘月十五,風雪愈發緊了。
蘇長鸢貪戀着被衾溫暖,早膳傳飯的時候不願意起來,便戳了戳蕭子新,告訴他帶話她不吃了。
蕭子新梳洗穿戴好立在床邊,瞥了一眼菱格紗窗外,見大雪似鵝毛胡亂翻飛,妖風透過窗棂吹得呼呼地響,心道也好,這麼冷的天,她窩在床上也不是什麼壞事。
他應了一聲,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