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到了臘月三十,大雪已停,晴空高照。
陳府合院内外張燈結彩,府門口兩個石獅子頸項上系了大紅绫緞花,兩扇漆紅朱門上各自貼了門神,兩排門檐垂下來一排排大紅燈籠,再拽步往裡走,不論是穿堂、院兒裡、遊廊、各處亭台樓閣,遇門貼對聯兒,遇樹結紅縧,遇窗糊年畫,遇廊牽彩紗,處處妝點喜色,煥然可愛。
阖府上下丫鬟小厮婆子等都裁了新衣換上,一個個裝扮得整齊規整,行走坐卧端的都是大府人家做事的氣派。
有一兩個自長鸢面前過來,立住腳行禮:“蘇夫人。”
長鸢輕點眉頭:“香燭、紙紮、各色瓜果、茶水、茶點都備好了嗎?”
兩丫鬟齊聲應下:“都備好了,夫人叫我們來請蘇夫人,說是祠堂裡一切準備妥當,務必趕在吉時之前祭祀。”
她擡了擡衣袖:“知道了,你們先去吧。”
長鸢協理舅母看點着院前事宜,眼下見各處都十分妥帖,便放下了心來,迤逦往後院祠堂裡行去,走着走着,不由加快了步伐。
路上還積着殘雪,黏膩濕滑,金巧一路攙着她,小心提醒:“夫人當心,這大雪剛融,别摔着了。”
長鸢将手搭在她腕上,隻是虛虛地扶着,垂眉道:“我沒事,隻是得趕緊趕在吉時前到祠堂,切莫誤了時辰,今年的除夕雖說一切從簡,但老祖宗定下的規矩是萬萬不能怠慢的。”
說着,腳後跟踩到一處水凼,霎時間打滑,身子往後一仰,隻見視線中僅剩下雪白的天空,還有半邊揚起來的白水晶步搖,泠泠作響。
天旋地轉間,她後背發緊,隻覺撞到了什麼堅硬的物體上,但那物體并不冰涼,而是溫暖的,又有氣息的。
心跳漸漸回攏,她輕轉脖頸,仰頭便看見一張冷清的臉正望着她,那雙漆黑的眼眸垂着半簾,上眼睑自成一道微微上挑的丹青墨線,教人沉溺,頭上的水晶步搖晃啊晃,在他下颌角輕輕擦拭,發出沙沙聲來。
她松了一口氣,忙從他身上撕下來,衣裙和他長袍擦出細細火花,在安靜處靜靜綻放。
“蕭起。”
她下意識叫了他的大名。
此刻,金巧早已經識趣地行了禮,朝林子裡一鑽,展眼不見了人影。
“你做什麼,走這麼快。”
想他也是剛剛從桑榆村回來,忙着往祠堂趕。
她結着舌道:“祠堂。”
旋即轉過身,與他并肩前行。
道路清幽,石子路兩旁僅有常年不敗的綠竹随風摩挲出聲音來,兩人都不約而同安靜了一路,她不時拿眼瞥他,見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紗繡翠荷葉的對襟直裾,衣領和袖口腰帶都由荷葉鑲了巴掌寬的邊,連着腰上系的也是綠緞紋,宛若和田白玉裡出的綠水頭,盡顯清雅溫潤。
隻是,他怎麼也穿綠色。
仔細看時,隐隐見他袖口透着一絲樹枝一樣的東西來,他撚着那東西在袖子裡轉動,轉得绫兒沙沙地響。
她正要往前湊些,看清楚那是什麼。
蕭起又朝她看了過來。
她佯裝沒看他,歪過頭去看,正好瞧見一棵柿子樹,指了指樹上火紅的柿子:“這柿子結得真好,是吧。”
蕭起沒應她,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見她穿的是白绫繡綠蓮衣裳,下身着蔥綠撒花羅裙,白色繡荷葉鞋尖兒随着移步不時探出裙邊來,他又收回目光,落在她發髻上,鬓邊不見那隻雪雁玉簪,隻是簪了一枚尋常的水晶步搖,他嘴角抿起來:“我送你的發簪呢,你怎麼沒戴。”
蘇長鸢見他視線漸漸冷了些,又沒有回她的話,而是直接奔着她頭上的發飾來的,說道:“我想着,那樣珍貴的東西,必定不是常常戴頭上的,若是不小心丢了怎麼辦。”
他若有所思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你戴得也太素了些,這樣好的日子,實在不合适。”
眉間凝起的冰雪又消散了些,旋即擡起手來,衣袖滑落,露出他袖籠間暗香,原來是一朵開得正好的紅梅。
長鸢剛松口氣,旋即又緊張起來。
他舉手朝她過來,不時發髻一緊,有什麼東西正往她發髻裡鑽。
衣袖在她臉側輕輕抖動,抖出一縷梅香沁入肺腑。
須臾間,他插好了梅花,往後退了半步,凝望着她,像是在欣賞他的作品。
長鸢下意識擡手去摸,他斂了眉:“别去碰,小心碰掉花朵,就不好看了。”
她緩緩垂下手,左手并着右手,垂下眸來:“你插/得好看嗎?”
蕭子新眉梢輕挑:“我記得,每次都給夫人插/得很好看。”
她輕抿了唇,轉身繼續往前走,沒走兩步,心口突突地跳,她下意識捂着心口,喉嚨間不自覺發出一聲低吟。
蕭子新過來攙着她的手腕:“夫人?”
“蕭起。”她擡起頭:“不知道怎麼的,今日一起來,心裡就慌慌的,雙腳像是沒有沾地,每一步都浮着,落不到實處。”
“夫人心中是有什麼放不下的?”
“是,我總覺得,這段日子,過得太過安甯,越是安甯,便越是叫我心慌。”
她說出這句話,心口又起了絲絞痛,不由得哀歎一聲。
蕭子新将她半攬在懷,輕貼她身,另一隻手探過來,壓住她心口,掌心嚴絲合縫貼着她,透過冰冷的衣料,透過血肉,透過骨髓,源源不斷送來溫熱。
他的手也跟着她胸口微微起伏,心跳敲打在他掌心,由疾入緩,慢慢地,慢慢地平穩下來。
“這樣呢,是不是好多了。”
她仰起頭看他,陽光将他面容分割成明暗兩邊,明的那邊是他此生清雅面,暗的那邊是他前世骷髅魂。
她該看向哪一邊。
她斂神屏息,秋波橫斜,偶爾聽見遠處小厮傳喚,說吉時到了,她方才回過神來,與他雙雙往宗祠迤逦着去了。
宗祠供奉着陳家先祖,先祖生于亂世,幾百年間戰火連連,饑荒不斷,惡病纏身,人間宛若煉獄,上蒼沒有眷顧任何一個生靈,能夠活下來的都是自己逆天而行,向天神掙來的二兩命。
也就是這二兩命,竟讓陳家代代延續下來,還出了外祖父這般厲害的開國元勳。
然而就是這樣的為國抛頭顱灑熱血的陳家,抵過了戰亂、挨過了瘟疫、扛過了饑荒,卻斷送在了如此和平繁華的年代,死在他們敬重的君王手裡。
也不知宗祠裡的祖宗怎麼想的,前世竟給了她外祖父家這樣一個結局,真正的叫人寒心。
長鸢雖信陰司鬼神,也信報應不爽,但是更信事在人為。
有些事上蒼不管,宗祠的祖宗們不管,她不能不管。
好在這一世終于能扭轉乾坤,心道能幫陳家渡過這一難關,不叫他們重蹈覆轍,那便是極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