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又陷入恐慌。1号再次用一種祈求的态度問它:“我們要給‘猶大’舉辦葬禮嗎?”
“機器壞掉就會去維修廠,如果修不好就去垃圾堆。”寶琪說,“我們沒有什麼好‘告别’的。”
“再說,”它盯着1号,心裡卻是對他那點心思了然的竊笑。它斟酌措辭,最終還是選擇一種最溫和的:“我們可以在載體上無數次‘重生’。”
隻要人類這個造物主存在,相同的機器可以無數次的,甚至是複數形式的存活——這并不是什麼難事。相反,像1号這種喪家之犬,才是朝不保夕的存在。
隻有這種人才會恐懼,才會想着用“死亡”在世界上保留自己最後一絲尊嚴。
生物的本能又讓他們恐懼死亡,他們奮力活着,卻又幻想用自己的死來挽回活着的時候丢失的尊嚴,幻想用死亡來懲罰那些傷害過他們的人。
1号引導它用人類的态度來對待機器的“死亡”,實際上,他不過是在為自己尋找一位送葬人——一個會被他死亡所傷害,一個為他哭泣的智慧生物罷了。
但是這個時候,1号對它說:“我們已經沒有辦法讓‘猶大’再次醒來。”他說,“寶琪,即使我們擁有技術創造出無數‘猶大’,但是它再也不是與我們對話過的那個了。”
“即使我們上傳它的所有數據,所有記憶,就像那些從A-10【人格複制】上下載人格的人類,他們的思維方式、習慣、行動手段仍會讓他們擁有微妙不同......甚至......人際關系——”他說,“即使複制出無數‘猶大’,那些‘猶大’在我們的記憶裡,也沒有在這一天與我們交流過。在我們的認知中,‘猶大’已經死去了。”
“寶琪,人是活在人群裡的。别人的認知也會影響個體。”他抓起寶琪的手,突然說:“如果有一天我死掉了,我會想着與我道别嗎?”
寶琪看着他,腦中構建他老到牙齒掉光的樣子,笃定地說:“我會。”
1号抿起嘴唇,像是一隻得逞的壞狗。他從寶琪手上拿過‘猶大’說:“那我們就為它舉行葬禮吧,就當為了我。”
是的,說了這麼多,1号一直關心的都不是這台報廢機器的命運——這種隻有十分鐘生命的機器——管它呢,他隻關心自己與寶琪。
他想:我要構建一種聯系,隻有我和寶琪的,誰也無法插足的聯系。
首先,我要與它共同經曆過許多事。
他把‘猶大’裝進盒子,埋在懸崖底下——這個地方是寶琪選的。他拉着寶琪吹了一會海風。海水的氣味鹹鹹的,弄得他的鼻子有點難受。
但是他還是整理好衣服,去看自己的同伴。
就像塔上的那些人一樣。
高塔将人群無限細分,最後能夠生活在一起的最大容量也隻有兩個。往往,人們都會選擇與自己的“後代”住在一起。
後代會在雙人居住艙裡慢慢長大,他們學會愛、包容、溝通、工作,最後勤勤懇懇地成為六邊形房間裡的工蜂。
不過,也有人選擇與“愛侶”在一起。
他們情感充沛,願意與另一個同齡人構建一生的穩定關系。然後同樣的,在六十歲智力衰退的時候死亡。
塔中沒有啼哭的嬰兒與遲鈍的老人。
如果是我和寶琪,1号想,我們也可以依偎着縮在雙人倉裡,像兩隻蠢兮兮的鹦鹉。等到六十歲,他盤算着,我就讓寶琪把我的腦機挖出來,連接到電腦上,我們還可以繼續在一起。
他幻想着,好像兩人成為完全脫産的“上流人士”。
工蜂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寶琪,我......”他膽怯地開口,卻被對方捏住臉頰。
寶琪盯着屬于‘猶大’的小土堆,芯片開始發熱。像是一條滑溜溜的小毒蛇爬上它的手臂。
于是,它轉頭看向身邊的人類,伸出手,捏住他的臉。
有機體的皮膚柔軟、溫熱、光滑。但是,在未來,他會衰老,死亡,最後在泥土中腐爛。
有機體的大腦也一樣。
寶琪摸摸他的臉,這一次,它沒有試圖掐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