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宿的住所是一座小閣樓,閣樓修了有四五米高。
牧宿像往常一樣出去給那些“達官貴人”唱戲的時候,北浮生一個人爬上了最高層。
他低頭向下面看去,一些西餐廳、報社、歌舞廳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夜幕中黃包車夫撩起汗衫等待客人的招呼。小孩子舉着風車迎風跑去,落下了一串銀鈴般的笑容。
北浮生伸着身子向外邊看去,想找一兩個自己熟悉的人影。
賭坊因他被設計搶走之後,他三個哥哥消失了不假,那些小弟竟也一個也看不到了。
北浮生大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挂在閣樓是,自己卻渾然不覺。牧宿大汗淋漓的跑了上來。
“北浮生!”
牧宿狠狠地撲向北浮生,抱住了北浮生勁瘦的腰身,将北浮生從栅欄上拽了下來。
北浮生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情況,他伸手推開了牧宿,感覺到自己臂膀處有濕潤的水意,北浮生看向牧宿那雙戲妝未卸全的眼睛周圍被淚意打濕,顯得有點不倫不類。
寂靜的閣樓上秋風瑟瑟地吹,吹得屋檐上的風鈴叮鈴鈴地響,吹得面前的人模糊不堪。
那時冷心冷情的北浮生久違地心中冒出了一絲憐惜,将牧宿摟在懷裡,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
牧宿噙着淚,哽咽道:“我以為你要……”
聽到這話,那時候北浮生莫名煩躁,心裡悶悶地。見牧宿心緒緩了過來,就放開了他,兀自起了身。
牧宿擦幹了眼淚,看到北浮生拖着纏了紗布的腿站起來向下走去,後知後覺自己似乎誤會了什麼。
牧宿跟在北浮生身後,“你不知道我回來的時候看到你一個人站在那裡有多害怕。”
牧宿的母親就是在這個閣樓上一躍而下,從血肉裡漸出的鮮紅鋪滿了他的記憶。
他害怕。
害怕地要死掉了。
北浮生更覺得渾身不得勁了,他不明白牧宿為什麼對自己這麼熱情,他回憶了又回憶,也沒發現前半生和牧宿有什麼聯系。
他問:“你害怕什麼?”
牧宿的哽咽頓住了。
“我……我……”他漲紅了臉,第一次沒有那麼能言善辯,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嗓子眼裡是一個字也冒不出來。
牧宿終究是沒有回答出這個問題。
又或許牧宿說了什麼,隻是那天閣樓的風聲太大了,北浮生什麼也沒聽到。
後來隻記得北浮生硬巴巴地說了一句,“這該死的晚霞,真他娘的好看。”
兩人之間的氛圍才漸漸正常起來。
北浮生想到那時的場景,撩了撩牧宿額間的碎發,看着牧宿不斷閃爍的表情,問道:“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牧宿心髒跳得更快了。
“我們小時候見過,隻是你不記得了。”
北浮生挑了挑眉,“什麼時候呢?”
牧宿垂下了眸光,低聲道:“四歲的時候。”
“我小時候是黃頭發,而且不會說國語,那個院子裡的小孩都打我罵我,罵我是洋狗。都有人不喜歡我。隻有你不會。”
北浮生突然哽住了,他喉嚨裡像是有一萬根針在紮他,他說不出一個字。
小時候不理人是因為他見證了哥哥們的死亡,他不願意接觸這個世界。
他甚至對牧宿一點印象也沒有,但牧宿卻記了他一輩子。
那份小時候沒有實名的保護,牧宿卻用生命踐行了一生。
上輩子,牧宿死前,他們見的最後一面,牧宿面對的仍舊的是北浮生毫不在乎的臭臉。
在上輩子,他也是不喜歡牧宿的。
北浮生眼眶變紅了。
察覺到北浮生情緒不對,牧宿有些無措,無意識地攥緊了北浮生的衣袖。
北浮生伸手将牧宿攬在了懷裡,他緊緊禁锢住牧宿,恨不得将牧宿揉進骨血裡。
他終于明白,他重生的意義,或許就是為了牧宿。
上輩子的北浮生不知道為什麼牧宿要庇護他這樣一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或許上輩子那天他追問下去,牧宿就會說清楚,然後他後面也不會那樣對牧宿了。
說來可笑。
他沒把小時候的事情當一回事。
有些人卻當了真,記了兩輩子。
那天兩人決定離開滬市的時候,國内的形勢越發嚴峻。牧宿帶着北浮生一路南下,向着沒有勢力争鬥的地方而去。
兩人的開銷不大,但也不少。
牧宿每天晚上會出去一會兒,然後帶回來大包東西。
北浮生安安靜靜地等着牧宿。
那時候的他更多時候像是個局外人,因為他覺得牧宿接近他是有什麼任務,于是他冷漠地看着牧宿忙忙碌碌,偶爾眼中噙着淡淡的諷意。
他們在一座村子裡定居了下來。
村子裡的人都很貧窮,但都很淳樸。
牧宿早年和父親學會了木雕,他在村子賣這些小玩意,生意也還看得過去。倆人過得算是惬意,但倆人心中都藏着事。
牧宿發現北浮生到了村子裡後更不願意和他說話了。
北浮生對村子裡的那些狗都比對他好。
他以為北浮生喜歡小狗。
晚上吃過飯後,他帶着些笨拙地将這幾日雕得一個小狗木雕,送到了北浮生面前。
北浮生看都沒看就拂手就木雕砸在地上。末了,還低低罵了不知道是什麼的一聲髒話。
木雕小狗纖細的四肢被地上的青石闆磕出了些碎屑,顯得有點可憐。
牧宿曾經還在為組織賣命時,被那些人捧為了名動租界的戲伶。
衆人以能求得他梨園中的一票為榮。
隻有北浮生聽到他的消息時眼睛眨也不眨,他夜以繼日以地逗弄角落裡的小乞丐為樂。
給他們吃食,喜歡被那樣一群人捧着,在他身旁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