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果然是要問他話。
“去了那麼久,大司馬同你囑托什麼了?”他輕聲問。
哪怕翻過了今年年底,皇帝也不過才二十出頭。
這年齡,說小不小,說大卻也絕不算大。不知是否是年少登位,又困于朱津之手的緣故,他顯得比尋常男子要纖細不少,光隔着紗帳看那背影,便隐約教人放下了戒心,再聽他那嗓音,圓潤溫和,隐約還帶着些許未脫的少年氣,和不知是安寝後被驚擾帶上的些許啞聲,惹得人心癢癢。
就是這樣的皇帝,更在朱津的淫威下,顯得尤為親和。
宮中内侍,沒有不愛戴的。
何況這小黃門也在宮中待了不少日子,知道皇帝素有慈名。一聽此話,他便大膽地隔着幔帳望了眼皇帝的身影,應道:
“大司馬囑托奴,說冬日裡地磚涼,可不能教陛下再赤着腳踩上去了,仔細受寒。”
皇帝默了半晌,冷笑一聲,道:“……大軍來襲,他還有閑心關心這些。真把自己當朕的尊長了。”
“畢竟徐将軍……”一旁的中常侍孫節接話,他在皇帝面前多少有些分量,見皇帝不語,又使了使眼色,命那小黃門退下,才湊到帷幔邊上,壓低了聲音,問道,“陛下可要去一趟永樂宮,好教太後娘娘也得個消息?”
“知道你記挂着太後。不過夜深人靜,又被困在這深宮之中,宮牆高築,外頭進不來,裡頭的又出不去,說了又有什麼用?平白擾人清夢。”皇帝沉聲道,話中也不知是在說太後,還是在說自己。
語畢,又默了片刻,等那常侍躬身把紗帳又小心挂好,皇帝才忽然蜷縮起來。下身陷進那衾帱之中,上身褪去重重衣衫的衣料,赤/裸着,露出那纖細脆弱的白頸,仿佛那被人精雕細琢出的無暇玉石,的确也耐不住這深冬的寒意,蜷得這樣緊,這樣脆弱,不一會,便無聲地顫抖起來。
像是在落淚,又不見哭聲,但若說是恨意、殺意,卻又太微弱了。
——确實也是,十年困于宮牆,這樣瘦弱的身軀,當然隻含着這樣孱弱的力量。
哪怕由朱津這樣當面欺壓,哪怕得知了徐溫的死訊,那樣日日夜夜在夢中糾纏的面孔,那樣原以為刻骨銘心的仇恨,在他們生死相隔之際,竟也隻能化作這一聲幾不可聞的顫抖哀鳴。
孫節侍奉在旁,似有所感觸,越發低下頭,不敢驚動這陷在自己情緒之中的皇帝。
半晌,這短暫的發洩結束,帳中皇帝的情緒慢慢平複,隻是聲音還帶着似是哭腔又似恨意的喑啞。
“……朱津這混賬,朕遲早要——”
此時,孫節才猛地驚醒一般,直直跪下。那骨頭與玉磚相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動,驚動了皇帝,也壓過了那後半句的自言自語。
殿裡雖隻剩皇帝與他二人,可這殿中重巒疊嶂一般的雕欄屏風,難保有什麼隔牆之耳。
再憤恨不平,這些話,也萬萬不能落到朱津的耳朵裡。
皇帝終于從那痛苦中醒轉,又好一會沉默,隻聽得一陣衣料摩挲聲,似是翻了個身,才再度開口。
“……聶永可來信了?”
一陣沉默,許是孫節未應,又許是孫節的聲量太小,被淹沒在了更深夜闌之中。
——
等朱津回到府中,早已是燈火通明,書房裡聚了好幾人,或披袍擐甲,或青衣直裾,那吵嚷聲比燭火還滿當當的,順着廊下走,還未見人,便聞其争執。
都是朱津的舊部,有些是從許州起兵便跟随他的,也有一兩位是入京時慕名而來的,但總也都跟了他數年,從累累屍山爬到如今這個地位。
若不是心腹,也不能在他未回府前,就這麼霸占他的書房,大喇喇地吵起來。
這樣喧鬧,可不比高牆深宮裡那樣冷清,倒活像是個小朝廷。
隻是朱津一走進,那門邊一壯漢瞧見,旋即大喊:“明公回來了!”
便見方才還争成一團的衆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有守禮的拱手行禮,也有不拘一格的,徑自走上來,似要先一步告上一狀,卻被朱津擡手止住了。
“怎麼,争什麼呢,這樣沒個規矩?”他道,話中似怒,眼裡卻是含着笑意,顯然不是真的在訓斥人。
但饒是如此,一時間也你看我,我看你,無人答話,須臾,才有資曆最老的偏将張衷站出來,老實答了。
“既然徐溫業已伏誅,私以為明公應當乘勝追擊,先解決南陽城下的難處,再謀青州……但衆将軍都覺不妥。”
“自然不妥!我看就是你與那裴子嚴交情甚笃,生怕他丢了南陽,便要為他在明公面前說話。要我說,聶永那老賊,往日給他十個膽也不敢與明公叫闆,怎麼就反了呢?青州此亂必有蹊跷,合該調兵往北邊,把這叛亂先定了才是!”
眼見二人又要吵起來了,斜裡,一個一直站在書桌前,默不作聲的謀士突然開口,插話道:“——明公是才從宮中回吧,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此言一出,滿堂俱寂,唯有先前那個最藏不住話的壯漢,許是說上頭了,不動腦子,順嘴一回:“你管那小皇帝說什麼話,他說話有個屁——”
霎時間,朱津的眉頭一皺,笑意盡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