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本就是朱津的目的,自那頭一個打開宮門,頭一個策馬入宮的賊人開始,就注定了皇帝必然受制于他,必然身陷“囹圄”的下場。
沒有兵、沒有權,隻有朱津十年來大發善心施舍的名頭,雖明知這皇位是如此岌岌可危,可當被逼至角落裡時,這一切真實的恐懼才鋪天蓋地而來。
“……孫節畢竟侍奉朕數十年,留他一條命。”皇帝低着頭,看着自己被朱津小心握住的手掌,一字一句地擠出這句話來。
“陛下放心。”
“還有這阖宮的宮人侍衛,都是忠心耿耿,多年苦勞,罪既未定,便不宜嚴刑相加。”
“這也是必然。不過是出宮躲些時日,等這京城裡的逆賊肅清了,北宮安定了,還是要接陛下回來住的。屆時,陛下身邊可不能沒了内侍。”朱津溫聲道,頓了頓,又看着皇帝低垂的眼睑,頭也不轉地揚起聲來,喝道,
“……都聽見陛下的吩咐了麼?!”
“——聽見了!!”
那聲勢如山如海,喊得皇帝一陣恍惚。
确實,朱津行此悖逆之事,哪怕再成竹在胸,必然也會憂心名義不正。而今日若非是皇帝低頭,如果真的流了血,在場的所有人等,甚至連帶朱津自己的下屬,都可能在日後被清算,封口。
本能的恐懼之後,一陣後怕猛地湧上心來。
等回過神來,皇帝已被朱津恭謹小心地牽下石階,又牽至朱津自己那匹高大駿馬前。
許是方才的回應實在喧鬧,馬兒有些煩躁,頭沖着皇帝一擺,鼻息連連,一副不大情願的樣子。皇帝臉色隐隐發沉,那朱津卻是更開懷了,笑着牽住馬頭,讓馬兒又乖覺地立在原處,然後把另一隻手揚起:
“還請陛下上馬移駕。”
竟是一副大義凜然,舍了自己坐騎也要讓與天子的模樣。
然而,那馬雖靜了下來,可這高頭大馬,單是馬背便近乎與人肩平齊,鼓漲的肌肉,撐着那發亮的皮毛,好一個骠肥體壯,雄姿勃發的龍駒,似乎下一刻便要揚蹄傷人。
尋常人見了,隻會望而卻步。
皇帝又怎敢上馬。
此問,朱津是故意的。
十年,整整十年深宮的歲月,從懵懂醒事開始,直至及冠,哪怕在東宮皇帝再天資聰穎,哪怕少時學過騎術,畢竟朱津不曾允過出宮。十年荒蕪,如今皇帝自然也是不會的。
不多時,他似乎瞧夠了皇帝臉上的惱意,才作出恍然的樣子,笑着又伸出手來。
“不如臣幫陛下一把。”
“不必了。”皇帝咬牙道,“你要朕‘移駕’,那朕就算是徒步走,也要走——”
話還未說完,便被朱津打斷。
“——也是,陛下出行,自然是要乘大駕!來人!”
他一揚手,便有車架從宮門外緩緩而來。分明是早便備好了車,竟也要逗皇帝惱上一惱。
——
車架一到,皇帝便被兩個早便投靠了朱津的小黃門扶上車去。
然後便是朱津。
他也理所當然地坐進禦駕當中,沖着皇帝一笑,坐在了對面。
二人一齊,搖搖晃晃地出了宮門。
夜裡的洛陽一片寂靜,隻聽那馬蹄聲、車轱辘聲,還有人腳一下一下踏在出了宮城,那些或因偏遠,或因人煙稀少而未清理積雪的道上。
十年過去,若說宮中道路皇帝還熟悉些,但在宮外,那些陌生的景象一掠而過,便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更分不清這車架是要往哪兒去了。
既然分不清,便幹脆不去瞧。
這樣的死寂一直維持了許久,也不知究竟出城了沒。
終于,安靜的夜裡,思緒沉澱下來,皇帝擡眼與朱津對視,忍不住開口道:
“你前兩日早便查出了王邈與聶永通信,是也不是?你早便猜出此事有孫節參與,是也不是?!
“今日,你不過是借故發難。是裴方信使終于抵京,不,是伊阙關的信使——徐軍早已北進,劫住了南陽至京兆的大道,所以這兩日戰報未達,但徐軍已奔襲多日,深入腹地,早沒了補給,行至京兆,必然得先下注城,然後便是伊阙關——
“你是得了伊阙關的戰報!”
說到最後,皇帝把眉一擰,帶着稚氣的面孔上竟當真生出了幾分威嚴!
“……陛下當真聰慧。”朱津默了片刻,慨然歎道。
皇帝卻并不受用,仍舊不管不顧地追問。
“如此急切要擄我北逃,這戰報想必不是好消息吧?”
“——不錯,伊阙關已陷。”
朱津道。
随着馬車的晃動,吱呀聲作響,于是這片刻的停頓才越讓人心裡一驚。朱津臉上的笑意也越發看不清了,但聽得他冷哼一聲,方緩緩道:
“這個叫徐欽的小子,此刻既已破了伊阙關,大抵是星夜來襲,逼近洛陽城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