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夏。
莊斯揚唱完最後一個高音,手在半空中虛劃一道,空握成拳,鼓手收尾的镲聲适時響起,台下配合地傳起掌聲與喝彩。
沈遐就坐在離舞台最近的座位,心不在焉地跟着人群拍手。
滿堂贊譽之聲,其中真心實意能有五分都難說。
這間酒吧剛剛開業一周,選址在上環一處不起眼的街角,客人大多是熟人推薦邀請而來,都知道台上這位“駐唱歌手”實質是酒吧老闆,莊家的二少爺。無非是二代閑着沒事,投點錢開間酒吧玩玩,還特地組了個像模像樣的樂隊,大抵是真有那麼個音樂夢想,來者都是客,合該捧個人場給份薄面。
莊斯揚湊近話筒,将嗓音壓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咬着不倫不類的英腔,用英文講了幾句,大意是感謝各位前來,祝大家玩得開心,度過一個浪漫的夜晚。
底下又是一片叫好。莊斯揚稍稍擡起下巴,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走下台來。沈遐見他視線在酒桌之間逡巡,擡手舉了下酒杯,喊一聲:“這裡。”
莊斯揚眼睛一亮,向他打個手勢後繞去吧台取了一杯雞尾酒,坐到沈遐對面,額上滲出些薄汗——舞台燈太亮照的,興緻勃勃道:“唱得怎樣?你評價一下!我感覺今晚發揮得還可以!”
“挺好的。”沈遐語氣誠懇地敷衍他,主要是他不懂音樂。
莊斯揚不放過他:“你詳細說說。”
“……”沈遐是真的無話可說。
他耐心有限,打算另起話題。
偏偏有人看不懂眼色,從旁側突兀地發出一聲笑。
是那種從鼻子裡嗤的一聲笑,像是根本忍受不了這荒唐的話語似的。
而且莊斯揚前腳說完,此人後腳就嗤笑一聲,節奏卡得恰到好處,正是沖着這句來的。
于是沈遐和莊斯揚齊齊轉頭去看。
那桌的客人是單獨一個女生,鎖骨發,背心長褲,身材健康勻稱,肩頭圓潤好看。沒有化妝,清秀長相,一雙杏仁眼大而圓,目光卻冷硬,直直望着人時帶點驕矜的諷意。
不知道莊斯揚被激怒了沒,反正沈遐一望見她的臉時,腦内當即閃過一個念頭:可能沒辦法對她生氣。
被四隻眼睛一盯,女生揚了下眉毛,對沈遐半開玩笑道:“還‘挺好的’?是不是沒聽過好的。”
沈遐還沒回話,他那有音樂夢想的二代朋友就語氣糟糕地發問了:“你什麼意思?”
女生一直看着沈遐,聞言淡淡瞥他一眼,忽而起身向外走去,途經他們這桌時回答道:“讓你認清現實的意思。”
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女生已經長腿一邁,到了舞台上,握着立式話筒喊了幾聲:“喂?測試下音響。我給大家獻醜唱首歌,不介意吧?”
她話音清亮,室内短暫地安靜下來,客人們不明所以。
今晚莊斯揚唱完後沒有其他演出安排,樂隊的人早就散了,在台下喝酒。舞台上大燈也熄了,隻有側邊的氛圍吊燈散着幽深的暖光。
女生似乎不太在乎這些,微側着頭調整了下話筒高度,唇邊溢出一點笑意,沒什麼人注意到,僅有近處的沈遐在想,她竟然上了台後反而興奮起來。
莊斯揚方才唱的是近年聲名鵲起的一支樂隊的歌,明蔚選了同支樂隊的另一首,傳唱度廣,難度更高,挑釁的意圖昭然若揭。
但當她第一個字唱出口時,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靜默屏息,甚至有輕微的倒吸涼氣聲。
簡直像是音響被修好了一樣。
每一個字音輕盈而精準地落在調上,起伏的高低音不費吹灰之力,漂亮的轉音和真假聲切換,以及她那玻璃般澄澈透明的音色,因清唱而更加顯得清晰特别——如同海妖吟唱過往的歌謠。
普通人不了解演唱實力的評判維度,卻都生有分辨好聽與否的耳朵。
明蔚隻唱了半首就結束,酒吧内掌聲如潮,遠處還有人吹起口哨。
明蔚笑笑下台,去吧台結賬,刷卡時側身看了一眼沈遐這桌。
莊斯揚自知技不如人,神情怏怏地向後靠在椅背上:“她确實厲害,有兩下子,但是我沒——哎,沈遐,你去哪?”
明蔚剛走出店門幾步,就被人追了上來。
她停下腳步,回過頭。
“來幫你朋友興師問罪的?”
沈遐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無奈地笑笑:“沒有,他不介意。”
當然,莊斯揚本人到底怎麼想,他也不是多麼在乎。
明蔚等他下文。
沈遐卻罕見地沉默下來。
他出來時跑得太急,酒吧裡座位排得緊密,路不好走,現在稍稍喘着氣,腦子幾乎是空白的。
他母親執掌星沉集團的影視傳媒闆塊,抱怨過旗下藝人裡能唱的鳳毛麟角。他急匆匆地追上來,是想問她有沒有簽公司或是出道計劃,可以為她引薦到星沉。
越是被她這麼似笑非笑地看着,原本想好的措辭越是變得七零八落,情急之下,沈遐脫口就說:“……我在想,怎麼問你要聯系方式?”
出口倒是流暢。
明蔚因驚訝而快速地眨了兩下眼,随後眉眼向下壓去,皺了下鼻子,還是沒忍住笑。
果真是來搭讪。
坐在那唱功很拉垮的公子哥邊上,恐怕這人也是哪家的二世祖,看着比自己還小一點。
長了一張玩弄風月的臉,人也的确是風流纨绔做派。
明蔚說:“行啊,加我微信吧。”
心裡想的是:加上之後敷衍敷衍就算,這種富家子弟,她還是敬謝不敏。
沈遐第一下還摸錯了口袋,換了個邊才拿出手機,上前幾步。
掃碼成功的滴聲響過,距離被拉近後沈遐下意識将聲音放輕,說:“還沒問你名字。”
“明蔚。”她說,“明亮的明,蔚藍的蔚。”
2024年.
“……請問你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