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柔危長眸微斂，“為什麼？”

小山用袖子掩面哭道：“我想見我阿姐一面。”

話音一落，滿室沉寂了一瞬，桑玦不覺看向冷柔危的背影。

冷柔危似有所覺，她默了默，問道：“阿姐？”

小山道：“阿姐走了很久了，我很想她。我想，既然你們能去那邊，能不能把我也一起帶上。”

小山的阿姐是鎮上裁縫家的孤女，叫元鳳。

元鳳心善，看到小山流浪到江陵鎮，四處乞讨，十分可憐，時常會關照一二，給他送些吃的穿的。

小山從不白吃白用，也會幫元鳳做些力氣活。

元鳳愛寫字，他常幫她跑腿去多寶閣買筆墨和宣紙，元鳳家不是什麼寬裕人家，她也會給他一兩枚銅錢作工錢。

半年前，小山原本等在鎮中的大槐樹下，要把他親手做的毛筆送她，卻聽說元鳳在家中發病身死的消息。

小山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我想去看看她還在不在鬼域，如果見到她，我想把這個帶給她。”小山從懷裡掏出那支略顯粗糙的毛筆，是一個顯然用了心意制作的禮物。

冷柔危俯瞰着他，像看一粒不自量力的浮灰，輕蔑地笑了聲，“你可知，凡人之軀，要進鬼域，幾乎是尋死。”

小山看着她，眼中笃定，視死如歸。

冷柔危的灰瞳裡有些不解和茫然。

她不能理解這種幾乎不求回報的情感。

人都已經死了，他這樣付出，能得到什麼呢？

若是他要尋的那人，魂魄已經引渡輪回，他豈不是賭上性命也是一場空？

這樣值得嗎？

反觀她與賀雲瀾的相處，她付出多少，一定要獲得同等的，甚至更多的回報。

她隻是在與賀雲瀾的日漸形成的天塹之别中，逐漸失去了主動權，隻能步步退讓而已。

她想要的，從來都是占有他的全部，也要求她在他那裡的獨一無二。

而賀雲瀾，允她糾纏幾十年之久，為的也不過是算計她的魂魄和手中的法寶資源。

冷柔危不能理解這種不希求得到什麼的感情。

太過無私，也就顯得虛假。

人與人之間，怎麼可能會有無所圖就能建立的感情？

“鬼域有什麼？”冷柔危擡起小山的下巴，審視着他，“你知道什麼？”

不知不覺間像是被悄然大打開了開關，這突如其來的，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有些失控的偏執，好像勢要讓她把他的心扒開，看個清楚。

五色華彩在她的另一隻手中閃耀，凝出鏡魇之心的樣子。

威壓不知不覺間鋪開，冷柔危灰瞳一片冷寂，小山的眉毛上結了霜，他皺着眉忍受着傾軋而來的壓力，不解道：“有阿姐。”

冷柔危眼裡滑過一絲詫異的笑，那是一種，看着一個人死到臨頭還嘴硬的諷笑。

“好啊，既然這樣……”她語調低沉玩味，鏡魇之心已漸漸凝出水痕，卻被一道聲音打斷。

“我帶你去。”

冷柔危回身，詫異地審視着少年，他沒有平時的狂肆不羁，看着小山，眼神裡一片笃定。

他的眼中有一種冷柔危不能理解的默契，似乎在和小山達成。

小山呆了一瞬，連忙道：“謝謝大哥哥！謝——”

“謝什麼？”冷柔危指尖一揚，小山的嘴被冰霜封住，她扭頭轉身向前走去。

“哒”“哒”“哒”，随着她每走一步，裙擺上就漫開森寒霧氣，整座房間的牆壁上都能聽到寒霜凝結的聲音，這裡忽然如墜冰窖。

走到桑玦面前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

冷柔危和桑玦在男女中都是高挑的身量，她站在桑玦面前，隻比他低半個頭。

她微微仰起下巴，清冷的眸子映着流轉的燈火，忽明忽暗，“誰允許你的？”

咫尺之間，桑玦與她僵持着，沒有退避。

他的心跳其實有些快，他在她面前的那種别扭感依然沒有消失。

他也同樣感受到，她周身浮動的暗香，像悄然豎起的刺。

盡管她神情裡看不出絲毫端倪，但她在愠怒。

或許是因為他的忤逆。

但他也有決不後退的理由。

“他隻是想去見阿姐。”桑玦一字一句道。

他的固執和不易覺察的委屈，有一瞬讓冷柔危有些分辨不清，他到底是在說小山，還是在說他自己。

“你拿什麼保證？”冷柔危冷聲。

她再一次感覺到，她的秩序受到了冒犯。她在對抗的，是她認知秩序之外的，太過荒謬的東西。

她活過的四百年歲月和重來一次的人生要她必須質疑。

質疑小山，也質疑這一個笃定不移的他。

疼痛鋪天蓋地，再一次将桑玦填滿。

大衍魔藤在經絡中大肆地攻城略地，是對他忤逆的懲罰。

“你敢賭嗎？”

明火照在桑玦的額頭和眉眼，俊美昳麗，他漆黑的眸子亮得驚人，漸漸漫上點點水霧，氣息隐隐不穩。

他喉頭滾動，一滴汗珠順着他的脖頸，滑過清晰而性感的線條，墜落在山巒般的鎖骨上。

他在忍耐，卻站得如一棵挺拔的松柏。

冷柔危輕笑了聲，桑玦再也支持不住，身體滑落，以黑羽撐着，半跪在地，仍是像一隻不服輸的狼崽子，擡頭看她。

“你拿什麼和本宮賭？”冷柔危緩緩蹲下身，平視着他，“憑你這條命？别忘了，你這條命是本宮的。”

桑玦的氣勢絲毫不落下風，“要是你輸了呢？”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思念是什麼滋味。

從阿姐消失在他的世界起，他就發誓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上窮碧落下黃泉，他總要找到她的。

所以他信，有人會像他一樣悍不畏死，隻要見一面。

桑玦可以忍受疼痛，可以忍受等待，卻無法忍受質疑他尋找的真心。

比起身體的疼痛，這質疑更讓他感到心髒的一股刺痛。

盡管他也不知道，那顆心，現在到底是怎樣的一顆心了。

冷柔危站起身，揚手，似要給他一個撞南牆的痛快。

鏡魇之心慢慢浮在空中，分出一注流水沒入小山的眉心。

一息，兩息，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