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興奮。看來,她想要的東西,已經拿到。
和冷柔危回到紫羽殿,她一在玫瑰椅上坐下,就像卸去了全身的力氣,向後仰靠過去,好像這殿内隻有她一個人。
自從離開暗淵以後,桑玦甚少見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這種不大設防的樣子。
“你答應聯姻了?”桑玦還是最在乎這一點。他知道冷柔危不想聯姻,但他不清楚,她想要的東西,到底重要到什麼程度。
冷柔危:“不完全是。”
桑玦:“那是什麼意思?”
“先與妖域訂婚,立下盟約,我帶着四萬大軍出征妖域,待拿到地母王蚌,再與妖王結契成婚,與他共主妖域十一洲。”
“妖王?”桑玦不解,“來聯姻的不是……”
桑玦忽然明白了什麼,“你要狼王退位,直接扶植世子為王?”
這個盟約的目的,是要冷柔危與妖王成為利益共同體,共掌妖域的權柄,這遠比他們贈送的那三千裡河山要劃算得多。不過,也正因此,她們必須結下婚契。
修者的婚契與凡人不同,修者成婚,會各取一縷元神,投入其中,賭上雙方的氣運,以天道為誓,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密不可分,若是要毀約,便會兩敗俱傷。
但桑玦的直覺告訴他,這對于冷柔危來說,遠遠不夠。
“那魔域呢?”桑玦質疑,“你已是魔域少主,以後有什麼得不到?賭上你自己,才拿妖域一半的江山——”
說到這裡,桑玦再次意識到,“你有其他的計劃。你要的,是别的東西。”
冷柔危看着桑玦,一手捏着瓷杯的底座,旋轉着把玩。
這個人一直比她以為的要了解她。如果放在以前,她可能會冷淡愠怒,豎起防備的刺,但這一次,她隻是感覺着心頭浮起的不安,沒有立刻做出反應。
與桑玦周旋這麼久,到今日冷柔危才發覺,她自己,才是那頭最難以馴服的野獸。
被人了解,未必是一件壞事,未必意味着,就會被人拿住軟肋。相反,因為了解,才會做出更符合雙方預期利益的合作,同時樹立彼此相處的界限。
天下四域三十六洲,她冷柔危的征途遠不止于腳下,當然不可能單打獨鬥。畢竟獨自一人的智謀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她必須訓練自己,交出一部分信任——哪怕這意味着被背叛的可能——但這是每一個權勢滔天的人必須要走出的一步。
冷柔危克制了一會兒自己的情緒,桑玦已察覺她的不對,他上前一步,“阿姐你……”
冷柔危擡手制止了他,她道:“我的确交換了别的東西。”
冷柔危張開手掌,掌心浮動着一片金色的翎羽,光華璀璨,像她那個人一樣。
“這鳳翎設下了封印,必須要妖王契令才能解開。”冷柔危頓了一頓,壓着嗓音道,“它是我母親的遺物。”
這兩個字,仿佛有千斤重,壓得心口酸麻發堵。冷柔危嘗試冷靜,卻還是發覺,在别人面前提起這兩個字,她是無法平靜的。那裡有太多的困惑,太多的怨恨,夾雜着一絲小心眷戀的愛,和更多的恥辱。
面對比逃避需要更大的勇氣。
冷柔危向自己承認,她就是她的母親,冷柔危承認自己曾經毫無保留地愛過母親,期待過她的愛,也承認自己的一切曾被她打碎了。冷柔危恨她,怨她,也恨這個仍對她有所期待的自己,這種期待令她覺得恥辱,覺得自己脆弱無助,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不值得。
可偏偏她給予的那種陰冷纏綿的好,借着冷柔危心裡殘存的那一點期待,時刻拉扯着冷柔危的心,讓她無法徹底地恨她。直到翎羽一次一次救下冷柔危,在問心境的絞殺中護住了她的性命的時候,冷柔危承認了,她就是無法釋懷,不論如何用冷漠去掩飾,她就是無法不在乎。
她始終未曾愈合的傷口是因為母親,溫柔的保護也是母親。
可到底為什麼她如此矛盾?
随着掌握了有關于這個世界越來越多的線索,看到了姜元鳳的不可說,冷柔危也模糊了,當年女人聲淚俱下,吐出那句凄聲的詛咒,說她會被利用得連骨頭都不剩,是否真的是詛咒?
她忽然沒有勇氣再向下想,女人那拼了命要她握住劍的手——和她在魔神遺冢裡送給賀雲瀾七曜劍,用霜縛為他熔鑄的劍髓,成就了賀雲瀾無上大道的後來的一生。
也可能,痛苦的并不隻有她一個。
冷柔危忽然喉頭一哽,閉嘴沉默,合上眼,指尖抵在額角。
母親。
她也不知道,她對于母親,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了。
周身忽然被一叢絨毛不由分說地圈住,碩大的獸型狐狸蹲在她的椅子旁,将她一整個地卷在了綿軟的尾巴裡。
昏暗的燈光也被掩蓋,隻有極微弱的光線,讓她知道有光源在那裡,眼皮被柔軟的絨毛掃得很癢,呼吸之間隻有淡淡的山茶氣息,她像是陷進了溫柔的湖。
暴露軟弱是一件太艱難的事,從進到那間漆黑的屋子開始,冷柔危已經有三百多年沒有哭過。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因為她記得桑玦曾經真的在阻止她走向深淵,真的在她死的時候為她報了仇,或許也隻是因為他現在太溫柔了,隻是一隻無害的狐狸。
冷柔危抱緊了狐狸殘缺的斷尾,把自己深深埋了進去,半天也沒有發出絲毫聲響,隻是無聲地發抖。
直到黃沙卷起,周圍的景象一再變化,那是曾經作為死敵對手,最令她氣惱的幻境。可能那時候,他本來也隻是想困住她而已。
現在,天高地闊的草原上,隻剩下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和她身旁蹲着的小狐狸。
銀灰的小狐狸被陽光照得皮毛發亮,它繞着小女孩轉了一圈,腦袋拱拱她的掌心,小女孩才抱住狐狸,埋在它的脊背上,像她該有的年歲那樣,哇哇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