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驚鲲搖頭，看着冷柔危，“我相信你，但我更擔心你。這二者并不矛盾。如果這世上有兩全的法子，既能讓你心願得償，又能保全自身，那我想，我提出的，便是一個。”

冷柔危道：“師父，我并不貪圖兩全。既要又要，恐怕最後的結局就是什麼都要不到。我隻相信，承擔多大的風險，獲得多大的回報。”

時驚鲲又歎了口氣，看着密布的棋局，猶疑了片刻，落下一子，“說了這麼多，我隻是想告訴你，其實你是有的選的。”

“可是師父，有些選項，其實并不是選項。”

而是包裝無害的陷阱。

冷柔危發現了她煩躁的源頭。

這世上，她親近的人不多，時驚鲲一直是她意識裡最親近的一個。

時驚鲲對她的關心，冷柔危從未懷疑過，年少時起，就是時驚鲲教她術法，陪她度過了最晦暗也最枯燥的大部分時光。

死後重生，跨越了這麼漫長的時間線，冷柔危唯獨覺得愧疚的，便是前世叛離魔域時，重傷了時驚鲲。

可現在不一樣了，經曆過那個夢之後，冷柔危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心，重新審視眼前這個人。

今日時驚鲲雖然說的都是關心的話，可沒有一處，不是在暗暗勸她退卻，暗示她她做不到——打不赢勝仗，處理不了複雜的君臣關系，承受不了權力所承載的壓力。

為什麼在一切尚未開始的時候，就做出這樣的假設？

是她真的不能？還是他不覺得她能，不想她能，才給了她這樣的暗示？

如果冷柔危真的聽從了他這番真摯柔和的勸誡，有了絲毫退的心思，那麼她的結局，便是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權力之争，不進，就是一瀉千裡的退。君與臣也好，親與子也好，妻與夫也好，都是一樣的，如果從一開始都沒有守住權力劃分的底線，那麼最後就隻能委曲求全了。

更何況對于冷柔危這樣心高氣傲、控制欲極強的人，退，是沒有好結果的。

所以，時驚鲲這看似真切的擔憂，對冷柔危來說，實際上是包裝在溫柔之下的陷阱。這陷阱太過隐秘，以至于冷柔危懷疑，如果她沒有經曆重生，又是否能看破這些？

是時驚鲲從前本就是如此？還是說，這個時驚鲲，已經不是從前的時驚鲲？

棋盤間的棋子又交錯下了幾步，時驚鲲道：“既然你心意已決，多說無益，我這番話，也隻是個提議而已。你去妖域出征，我會随你一同過去，刀兵相見，損傷是難免，我的醫術能幫襯一二。”

“還有那柄否泰司南，也能助你一臂之力。此前你怕你拖累我，沒有拿出來使用，其實并不必要，你知道，我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時驚鲲擡眸，溫和地看了冷柔危一眼——“不要使用否泰司南。”歸墟夢裡的時驚鲲在冷柔危的腦海裡重疊。

冷柔危心神一凜，心跳開始加速起來，連手心也冒起了一層薄汗。她幾乎已經确定，這個時驚鲲有問題。

他站在那龐然不可視之全貌的世界那一邊，并且看起來，他還沒有發現，真正的時驚鲲向她通過消息這件事。

冷柔危慢慢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看着這個現身在自己面前的對手，她像往常與時驚鲲相處時那樣，微笑道：“那就多謝師父了。”

既然是幫忙，冷柔危自然沒有理由拒絕，現在就撕破臉，對她沒有好處。

這個人一定知道關于這個世界的重要信息，他的目的，也會在他的行為上有所體現，冷柔危要想知道更多真相，可以從這個時驚鲲入手，反向推理，獲得蛛絲馬迹。

雖然會有些難度，但不失為一個好辦法。這恐怕比冷柔危直接一步一步去探索，得到的真相要更可信。畢竟，一個被篡改過的世界，又怎能指望從中獲得全部的真相呢？

*

祭天出征這一天，魔神遺冢的祭壇廣場上圍滿了人，有世家貴族，手握大小權力的人，也有部分獲得了名額的幸運百姓，他們拖家帶口，有的背一個孩子，還要再拉一個孩子。

自鬼域一戰之後，少主殿下的盛名，在魔域之内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今日這曠世的熱鬧，也已經許久沒有見過。

四域三十六洲各自為王，已經三百餘年，而今日，這樣四方鼎立的格局将要結束，魔域和妖域再次開啟聯盟。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英明神武，殺伐果決的少主殿下創造的良機。

鐘聲響過六下，從東南方的鐘樓上傳來，緩慢悠揚，越過百裡。衆人齊齊順着廣場中央的大理石闆路，向後張望。

萬衆矚目中，冷柔危穿着一身銀甲，從中走過，她身上的甲片在獵獵風中發出金屬獨有的摩擦聲。

她的青絲束起來，在頭頂盤成一個發髻，簡單地簪上一枚銀冠，額邊隻有些零碎的散發，當真是雌雄莫辨，俊美風流。這樣簡單利落地發式，最适合行軍打仗。

桑玦在祭壇下的最前排抱着臂回頭，瞧見她，眼睛亮得像兩點星子，頓時笑起來。

冷柔危視線上移，冷戈早已在祭壇上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