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夢半醒間，邵清穎看見一個暗沉沉的房間，裡面擺着一隻很大的浴桶，盛滿了毒物配制的藥水。小時候的她艱難地用手扶着桶邊，保證自己不會掉進水深處淹死。

邵風敬拿匕首劃破了她的手臂，毒藥接觸到了血液後快速蔓延至體内。邵清穎全身都在發麻，她不确定自己今日能不能扛過适應毒藥的過程。

邵風敬一直都是這樣，更早些年時，她總被邵風敬扣在院落中，沒日沒夜地背誦武功秘籍，演練心法套路，習得如何取人性命。

他一直給自己灌輸報仇的思想，說有那麼些個人一定需要她去殺掉，她必得為母報仇。

邵清穎知道柳晴雲是生下她後死的，邵風敬為此怨恨于她，他作為生父卻也沒盡過當爹的責任，始終隻拿她當複仇工具培養。

但邵清穎沒有辦法，在風雲谷中，邵風敬就是她唯一的親人，雖然他從不肯讓邵清穎喚他一聲父親，她一直跟谷中人一樣谷主谷主的叫，以至于有很多下屬都不知道她是邵風敬的親生女兒。

她以為自己練成了高強的武功，習得了莫測的功法後邵風敬就會高興，就會待她多些好臉色。她以為自己終有一日能夠達到邵風敬的期望，為母報仇後獲得解脫。

但她很快便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她得不到認可，此生也無法解脫，隻因為柳晴雲是生下她而死的，邵風敬一輩子都恨她。

她覺得不公，于是後來便不那麼在意邵風敬的看法态度，不去渴求親情關愛，更不再将他的話奉為聖旨，逐漸我行我素起來。

邵清穎不讨厭習武，修得内力在身體中充盈的感覺很好，很有安全感。她變得強大，進步很快，然後在十歲時依照命令在風雲谷中第一次親手殺了人。

當軟劍刺出割破對陣之人的喉嚨時，一串血花飛濺，髒了她一身白衣，她看着那個人捂住脖子倒下，慢慢斷了氣息。

那一刻，邵清穎忽然意識到，習武和殺人是不同的。她喜歡習武，想要自保，有朝一日自立門戶，自我解脫。

但她不喜歡殺人，那種感覺真的很惡心。但她掩飾住了。

在風雲谷中，邵風敬确實教了她很多東西，比如不要令人看出自己的喜惡，不要暴露自己的弱點被人拿捏。邵清穎聽進去了。

她變得越來越強，已經可以獨立出谷執行任務。她成為風雲谷中年輕一輩裡最出色的殺手，她從未失手過。

她變強了，邵風敬卻害怕了。

其實也并非是害怕，邵風敬隻是感到不安，因為他猛然發覺邵清穎身上沒有弱點。

邵清穎很強，但沒有軟肋。她沒有所愛之人，行事毫無顧忌，她全然不受威脅，令人難以掌控。

當邵風敬發現她已經超出自己的掌握，一旦她心有不願便可輕易違抗他的命令時，邵風敬有些不知所措。

他覺得有些後悔，早知道有今日，他至少該明面上與邵清穎維持父慈子孝，也好在關鍵時刻以親情脅迫綁架她。

但如今已經晚了，邵清穎長大了，心中有了自己的主意，她想要盡快了結自己與生俱來背負着的仇恨，了結之後便要從風雲谷脫身過自己的日子去，再不在江湖上打打殺殺，提着腦袋搏命了。

而邵風敬對此無可奈何。

邵清穎進了宮，她以為自己距離目标很近了，但時至今日她突然察覺到自己隻是剛剛觸及了過往謎團的一角。

不過，想要接近核心也不難，隻要吳世平肯對她說實話，讓她看看當年三角戀之中另一位主角的視角是如何的。

睜眼時，她眼前還有些模糊。邵清穎保持着呼吸頻率沒變，眼珠微微轉着恢複清醒。

她身上疲憊虛軟，骨肌松弛使不上力，内力也被封住了。

她知道她中了軟筋散，這藥效醇厚霸道，像是出自柳家的東西。

邵清穎環顧四周，炭火盆燒着，蠟燭也點了幾根，她居然是躺在拂雲殿的床上，而不是大牢中。吳世平不立刻殺她便罷了，竟然還送她回到拂雲殿？

“醒了？”耳邊忽然傳來低沉的聲音，邵清穎側目看去，吳世平獨自坐在不遠的地方，目光沉沉地望着微微晃動的燭火。

邵清穎沉默了片刻，吳世平便起身走了過來，高高的身影擋盡了床邊的光，邵清穎看不清他垂眸看過來的神色。

他問：“身上有哪裡不舒服嗎？”

“如果陛下所指，是除了軟筋散之外的異狀的話。”邵清穎慢悠悠道：“那便沒有了。”

“憫兒射出的那支吹箭在你脖子上紮了個很深的傷口。”

“啊。”邵清穎輕笑了一聲，“那種程度的傷口，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吳世平似乎歎了一聲，“他就是這麼培養你的嗎？”

“他？你說邵風敬？”邵清穎挑眉，“培養什麼的，就成為殺手而言，他培養得很完美，不是嗎？”

吳世平被她說得無言以對，如果是殺手的話，邵清穎的确已經很完美了。但是……

“因為晴雲的死，他遷怒于你嗎？”吳世平蹙着眉，“他并非那麼是非不分之人，竟然也會如此意氣用事……”

邵清穎神情微動，“托陛下的福。”

“我？”吳世平一怔，“孩子，你可能有些誤會。不，應該說是邵風敬打從一開始就誤會了。”

邵清穎心念一動，吳世平真就這麼容易要對她解釋了嗎？這就是他沒有将自己直接丢進監牢中，而是送回拂雲殿這個僻靜之地的原因吧。

之前邵風敬叫人傳話給她，說吳世平不會殺她，她還不相信，但現在看來……難不成真是自己這張臉勾起了吳世平少年時的美好回憶，所以他心軟了？

不，應該不會，何況那段過去的回憶更談不上美好。被摯友奪妻，被愛人背叛，究竟哪裡美好了？

吳世平：“你不久前才出過宮，聽說風敬他近期也來了京城，你們應該見到面了吧。”

“陛下的耳目原來這麼靈通啊。”邵清穎稍稍驚訝，果然吳世平對風雲谷的反向監視從來沒有斷去過，他隻是沒有以大軍壓境剿滅風雲谷這股江湖勢力罷了。

“他應該已經告訴了你過去之事，不然你今夜也不會闖到念雲殿去見柳慕雪。”

邵清穎沒有否認，隻問：“陛下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吳世平想了想，“那便從晴雲離宮後開始說起吧。”

柳晴雲随着邵風敬一起離宮後，吳世平秘密尋找了很長一段時間。在太子娶親典禮前，他對那兩人的蹤迹完全掌握不到，于是他娶了唯一的代替者，也就是在各方面都與柳晴雲十分相似的柳慕雪。

柳慕雪嫁入了皇宮，成為皇後住進了原本是準備給柳晴雲的念雲殿裡。

念雲念雲，本是時時挂記想念的意思，到了最後卻陰差陽錯的變成了懷念。

吳世平再次收到那倆人的消息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但他仍然迫不及待地離開京城去到了他們隐居的西南地域。

他看見了一副山野農夫打扮、漁樵耕作的邵風敬，他站在一間木屋前，看上去曬黑了不少，但明顯更自在了，常年在江湖中拼殺的戾氣渾然不見了。

邵風敬與他對上目光時明顯愣了一下，然後很快錯開了視線，流露出慚愧之意，别扭地别開頭，一言不發。

最後還是吳世平走近，先開口打了聲招呼，“風敬，許久不見了。”

“殿下……”邵風敬習慣地如此稱呼，“啊不，現在是陛下了。”

他似乎才反應過來，忙想要給吳世平行大禮，結果被吳世平伸手按住了。

“行了吧你，少來那套。”吳世平沒好氣道，他向着木屋裡頭張望，“晴雲呢？”

“陛下。”穿着略顯粗糙的布衣的柳晴雲從木屋裡走出來，站在門邊明暗交界的地方，微微福了福身向吳世平行禮。

吳世平瞬間露出笑意，然後目光便下移落到了柳晴雲隆起的腹部。他愣了愣，笑意有所收斂，但神情仍然溫和。

“晴雲，看這樣子，臨盆将近了吧？”吳世平說道，“你們一切都好嗎？缺什麼少什麼嗎？”

“一切都好，陛下不必擔心。”柳晴雲仍然溫柔，臉上笑意盈盈的。

過了大半年，吳世平對這兩人不告而别的行為已經氣消了。如今他娶了名義上的皇後，邵風敬和柳晴雲甚至都孕育了子嗣，一切塵埃落定，他也不想再翻舊賬，毀了他們三個之間的情誼。

“男孩女孩？已經能知曉了嗎？”吳世平問道。

“女孩。”柳晴雲輕輕撫摸着腹部說道。

“哦，女孩的話，那以後一定能和你一樣漂亮。”

邵風敬站在一邊說：“人家都說女兒像爹。”

吳世平沒回話，隻白了他一眼，一眼訴盡所有。

時隔多年，當初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就在他面前，果然如他當年預料的那般，和柳晴雲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吳世平垂眸靜靜看着邵清穎，從她的身上看出了從前柳晴雲年輕風華的模樣。

吳世平歎了口氣，他又有些想念柳晴雲了。

邵清穎微微蹙着眉，“聽陛下的意思，似乎當年派人去圍殺那兩人的命令，并不是你下達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