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内門一次比試,何喜之有。等我拿到仙門大比第一,師兄再恭喜我不遲。”
賀明月僵在當場。
……上一屆的仙門大比第一,正是不才他賀明月。
…… ……
時隔多年至今,賀明月想起當時葉蘭舟說話的神态和語氣,都恨得牙根疼。
眼前這位黑衣人的說話風格,不能說跟葉蘭舟的傲慢刻薄完全一樣吧,隻能說是一模一樣——要不是眼前人長相和葉蘭舟毫無相似之處,他可能都要懷疑兩人是不是有什麼關系,難道一起在什麼專門教人招人恨的學堂進修過?
他帶着不愉快的回憶和一肚子氣走向樹下,本想把千江海來倆人立馬走人的,誰知黑衣人卻在他身後,忽然輕飄飄抛出一句話:
“我不喜欠人情。二位昨晚幫了我,有什麼要求,此刻盡管可以提出來。”
賀明月離開的腳步一頓。
這……是要報答他們的意思嗎?
隻是這态度……這像個報答人的樣子嗎?
賀明月腹诽了一句——他但凡荷包裡多點錢,可能都不會要他半個銅闆,還得諷刺對方兩句。
……但是他沒有。
賀明月熟練在臉上堆起三分假笑,轉過身去,冠冕堂皇的門面話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
“呵呵,昨晚隻是舉手之勞,不足挂齒,仙君真是太客氣了——隻是出門在外,近來有些囊中羞澀,閣下若能借個一千金珠,就實屬感激不盡了。”
黑衣人看着他,神情有些一言難盡:“……”
賀明月假裝不知道自己這種直接要錢的行為很掉價,微笑與他對視。
……他也不想這樣的,但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很缺錢。
一千金珠,對普通修士肯定不是小數目,但是比起黑衣人這一身不菲的行頭,也算不上多貴重,自己和千江海救了他的命,要點錢也算不上多過分。
誰知黑衣人卻淡淡開口:“你們拿走的那把劍,價值幾千金不止。”
賀明月:“……”
他忘了把對方的劍藏起來這事兒了。
尴尬了一瞬,他一臉誠懇的解釋:
“昨晚擔心閣下睡夢中傷了自己,所以把劍藏起來了……再說這麼名貴的劍對我們來說也是懷璧其罪,徒增負擔而已。待我師妹醒來,馬上就叫她把劍還給閣下。”
言下之意,劍還給你,千金你還是拿來吧!
黑衣人卻還是遲遲沒答話。
長久的沉默,讓賀明月開始懷疑自己要的是不是太多了,就在他想改口跟對方說五百金其實也可以的時候,對方清了清嗓子:
“……我出來的急,身上未帶錢。”
賀明月:“……”
黑衣人:“你若不急,可以等我進城,将劍抵了換錢。”
賀明月聽了,一顆心頓時落地,笑眯眯客氣道:“不急,不急的。”
說完他便轉身,一腳踢上還在打小呼噜的千江海的小腿:
“老三,醒醒!起來了,咱們該進城了!”
~~~~~~~~~~~~~~~~~ ~~~~~~~~~~~~~~~~
三人一行順利的進了千島城,就近找到了一個當鋪。黑衣人話不多卻利索得很,與當鋪掌櫃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拿到錢之後,先交給了賀明月一千金珠。
千江海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時候破廟裡發生的事兒,眼睜睜看着賀明月收下那麼多錢,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這是給我們的?為什麼要給這麼多錢?”
當着黑衣人和當鋪掌櫃的面,賀明月沒好意思直說這是自己跟對方開口要的:“咳。這位道友為人大方,看我們囊中羞澀,所以施以援手。”
千江海扭過頭,看着黑衣人的表情一下就變了,滿眼的感激,震驚與崇拜:
“……這,這麼大方嗎?”
黑衣人顯然不想與他們多做糾纏,拿了當票與餘下的錢,對賀明月與千江海點點頭示意道别,轉身出了當鋪就不見了人影。
千江海盯着對方消失的方向還沒回過神,又回頭看看賀明月,向來利落的嘴皮子也有點不好使了:
“他,他就這麼走了?”
賀明月收起錢袋,也往外走:
“不然呢?”
他拍拍師兄妹的肩膀,又看看她身上灰撲撲的粗布衣服:
“好容易出門一趟,你對這裡熟,帶着師兄逛逛吧。”
兩人逛了一圈,賀明月給小師妹買了一身細軟布料的衣裳,還給自己和千江海各買了一個儲物戒指。
千江海摸着身上滑溜溜的布料,很有點舍不得的念叨:
“明月,你身子骨弱,這衣裳還是你留着穿吧。我整天在外頭風餐露宿的,這料子太嬌貴了,沒這個必要……”
賀明月拍拍師妹的頭,打斷她道:“别叨叨了。我是男的穿什麼無所謂。你一個姑娘家,才該穿點好點的料子。”
他想到千江海原先穿的衣裳布料,忍不住有點心酸。
那種灰色粗布衣裳又厚又糙,原來在九仙山是連外門弟子都不屑于穿的,隻有雜役仆從才穿這種料子。他這便宜小師妹雖然脾氣暴躁點,人也憨了點,但是哪點比人家的姑娘差了?怎麼就不能穿點好衣服了?
千江海不叨叨了,不過也不肯讓賀明月再花錢了:
“我們待會還要去蝴蝶山莊,正好用這個錢贖你的彩禮。要是都花完了,到時候隻能跟人家動手搶了,那多不好。”
賀明月:“……”
他這小師妹,風格總是在單純善良和簡單粗暴之間反複橫跳,讓他多少有點不太适應。
千江海問了路,兩人便往位于城郊的蝴蝶山莊去。
賀明月從前為了幫父親賀塵之配藥,來過這蝴蝶山莊不止一次,對這裡熟得很。但是他現在是第一次跟着師妹出遠門的紫明月,隻能任由不認識路的千江海帶着他繞來繞去,直到晌午時分,才找到城郊的一片楓林。
此時正值九月,遠遠看去,山谷中漫無邊際的楓林紅葉似火,一直燒到遠處的天際。
千江海禦劍在楓林外不遠處落下,指着楓林附近一個茶攤,對賀明月道:
“剛那個客棧掌櫃說,看到楓林和茶攤,就是到蝴蝶山莊的地界了。再往裡走個十幾裡路,過一個小山頭,應該就是蝴蝶山莊了,隻是此處不能禦劍。”
賀明月漫不經心的應聲,又好奇道:
“師父的債主,是蝴蝶山莊的什麼人?”
“是個叫做胡靜的伯伯,在蝴蝶山莊裡做小管事。我小時候見過一次,人蠻和氣的,也好說話,否則也不會被師父忽悠着借錢了。”千江海一邊回話,一邊将手舉在眼前,欣賞着自己的新儲物戒指,興緻勃勃道,“明月,你眼光還真不錯,這個戒指還怪好看的。”
賀明月看她小孩子似的高興,有點被她這可愛勁戳到了:“等以後有錢了,給你換個更好的。”
兩人一腳深一腳淺往楓林深處走,正聊得開心,遠遠看到一個黑色人影,低頭彎腰,正在一棵楓樹下翻着落葉,不知在找什麼。
定睛一看,千江海先認出了對方,揚聲揮手沖對方喊了起來:“是那位出手闊綽的大方兄,嗨!大方兄!大方兄!”
事出突然,賀明月來不及攔她,眼睜睜看着遠處那個黑衣人直起身,回過頭,面無表情看過來。
千江海猶在興奮的沖對方招手:“嗨!是我們啊!真巧啊,又見面了!”
賀明月:“……”
你可真是我的好師妹啊。
意外相逢,賀明月冷眼旁觀,黑衣人雖對他們的出現也很驚訝,但卻并沒有要寒暄的意思。
但是千江海不知就裡,對對方的慷慨解囊的行為十分感激不盡,此時已經十分熱心的湊上前去,詢問對方:
“大方兄,你怎麼會在此處的,也是要去蝴蝶山莊嗎?哎對了,你傷怎麼樣了,傷還沒好利索應該回去歇着啊,怎麼在這裡瞎逛遊呢?看你樣子是在找什麼東西?”
賀明月無語。
人家哪有瞎晃悠,是你在瞎晃悠好嗎?不遠處就是赫赫有名的蝴蝶山莊,這人孤身一人在山莊附近尋尋覓覓,能是找什麼可以說出來的東西?
他随即出聲打斷了千江海的問話:
“師妹,這位仁兄應該是有要緊事在身,我們也有正事要做,還是不打擾他了吧。”
千江海:“哎,師兄你這什麼話,大方兄幫了我們那麼大忙,我們問問還不是應該的?——大方兄,你這是在找什麼呢,我們倆反正沒什麼急事,你說出來我們一起幫你找啊!”
賀明月:“……”
脖子涼飕飕的,總覺得自己和師妹離被滅口不遠了呢。
誰知黑衣人看他們一眼,回道:“找一枚儲物戒指。”
千江海:“啊,戒指,什麼樣的啊?丢在哪了?”
黑衣人擡眼,望向賀明月手指上:“與令師兄手上那枚相仿,隻是沒有花紋,銀色素圈圓背的戒子,内圈有個‘月’字。大約就丢在這林子附近了。”
賀明月一聽,立刻就想說我們還有事在身不便幫忙,話沒出口,就聽千江海豪爽的拍着胸脯:
“這麼大林子你一個人找到什麼時候?正好我和我師兄有空,幫你一起找!”
賀明月:“……”
他現在裝不認識這位小師妹還來得及嗎?
黑衣人不知為什麼,竟然沒有拒絕千江海的提議。
楓林太大,三人約定分頭尋找,然後黃昏時分在楓林入口處的茶攤會面。
于是當天下午,偌大的紅楓林裡,又多了兩個彎腰弓背,低頭尋尋覓覓的身影。
賀明月扒拉完又一堆枯紅的樹葉,直起身捶了捶酸疼的老腰,看着同樣蹲在樹下扒拉樹葉的師妹,一時不知該說自己這個小師妹什麼好。
……算了,自己的師妹,有什麼辦法?跪着也隻能認下了。
兩人向着楓林深處的方向,尋尋覓覓,摸摸索索,就像兩個撿破爛的難兄難妹,一路踅摸到了一棵上了年頭的老樹下。
兩輩子加起來沒幹過這種離譜的活計的賀明月,扶着酸疼的直不起來的腰,煩躁的往樹上一靠:
“不行不行,千江海,我不行了,我腰不行了。”
千江海擡頭,用袖子抹抹額頭的汗,滿臉壞笑,還笑的很大聲:“明月,你可是男人,怎麼能說不行呢?”
賀明月:“……”
“哎開個玩笑嘛,你瞪我幹麼,什麼時候變這麼小氣了?”
千江海走過來,笑嘻嘻從儲物戒指裡拿出個水囊遞給他,“給你個好喝的,菊花茶,我加了冰糖的,還熱着呢。”
說完,自己又繼續埋頭在樹下翻找起來。
賀明月仰頭喝了一口,嗯,菊花淡淡的苦香裡,帶着絲絲的甜。
一口下去,心頭那點火氣,嘩的全被澆滅了。
他捧着菊花茶慢慢啜飲,看着不遠處樹下,正撅着屁股扒拉樹葉的千江海,不由得搖頭笑起來——
想他一個曾約束着門中弟子三千,習慣了每日裡與一幫大能、幾百内門弟子鬥智鬥勇,閱盡各種心機手腕的堂堂九仙山掌門首徒,沒想到也會有今天,被個傻乎乎的小丫頭片子拿捏的,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正苦笑呢,忽然覺得屁股底下有點硌得慌。
賀明月心中一動,跳起身,轉頭看着剛才坐的地方。
樹下那堆枯紅色楓葉中,一抹銀色映着落日,正熠熠閃爍。
“千江海,快過來!”
賀明月喊了一聲,伸手将那枚銀色戒子撿起來——
這正是一枚沒有花紋,市面上最常見的那種銀色素圈圓背戒子。湊近了看,内圈镌刻着一個小小的,粗糙的‘月’字,同那位“大方兄”所說的儲物戒指一模一樣,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