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魇二人走後，燈影闌珊的角落隻剩鐘離淨和紅绫，二人都不說話，安靜得有些可怕。

紅绫一直低着頭，氣息放得極輕，鐘離淨便當做這個人不存在，靠着院牆上閉目養神。

遠處巡邏侍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還沒有來到這個介于東廂與西廂中間花園的死角便又離去，院中走動的人影時不時覆蓋過這個角落，遮擋住幾縷照在二人臉上的昏黃燭光。

紅绫悄悄擡起頭，眼裡映着幽光，望向與她不到五步之距的鐘離淨。後者雙手攏袖背靠院牆，閉上了那雙望着人時攻擊力十足的幽冷藍眸，可整個人仍是給人一種一副拒人千裡外的冷漠感，置身此地，就像被人從天上偷偷摘下的一縷月光。

他此刻看上去似乎毫無防備。

紅绫盯着他許久，他都沒有任何反應，倒是紅绫緊張得呼吸沉重了幾分，無意發出猶如喘息的氣聲，吓得她趕忙咬住下唇屏住呼吸，眼神無措猛地看向鐘離淨，看見對方仍閉着的雙眼，她飄忽的眼神定了下來，攥緊拳頭，裙下的腳步終于是動了。

可在下一刻，她卻松開了拳頭，耷拉着腦袋，神情頹喪地開了口，“師兄要你殺了我嗎？”

鐘離淨這才擡起眼皮子看向眼前這個渾身上下散發着喪氣的紅衣少女，說實話，他是早早發覺了紅绫那些小動作，還以為她要趁謝魇不在再次動手，不過紅绫這話……

謝魇說過，紅绫是極樂宮如今那位妖王的師妹，鐘離淨自然不可能是妖王派來的人。

但他沒有義務給紅绫解釋，便隻是看着她不說話。

紅绫見他不動手也不說話，扁了扁嘴作出一副可憐兮兮的神情，哀求道：“我真的知道錯了，你行行好，讓師兄别殺我好不好？”

鐘離淨不動聲色問：“你怎會認為我能攔住他？”

見他終于理會自己，紅绫暗松口氣，又湊近兩步。

“師兄向來隻顧自己玩樂，哪管他人死活？阿離公子可是這麼多年來師兄唯一親近的人，你說的話，他定會聽的！先前無意冒犯阿離公子，我現在給你道歉，對不起，還請你不要計較，你若幫我這一回，回了極樂宮，我也會幫你的！”

鐘離淨一個眼神就讓紅绫止步，看着已經站在跟前眼巴巴盯着他的紅绫，他擰起眉頭，“我是他唯一親近的人？那你要如何幫我？”

“你是海國鲛人吧？”紅绫眼神笃定，“你身上有海國的氣息，那是被海神庇佑的海域，但對于妖族來說，海國太遙遠了。沒有妖族不想攀附妖王，我是極樂宮的血薇聖姬，妖王之下萬妖之上的存在，師兄玩心重，也許回頭就不管你了，但不管如何，隻要有我護着，妖族便無人敢欺你！”

提到海國時，紅绫兩眼放光，甚至咽了咽口水，眼中的渴望與克制鐘離淨看得明明白白，他淡聲道：“你背叛了妖王，還想回去？”

聞言，紅绫擦了擦口水，觍着臉沖鐘離淨笑，“那隻是一個誤會！妖王的位子我隻是想坐着玩一會兒，何況他又不在，那位子空着也是空着……”她還是有些怕鐘離淨，被對方看着，她越說越心虛，聲音也小了不少，“真的是誤會……鬼族那巫祝是派人來了，可我沒答應！師兄看見我跟鬼族來往就要殺我，太不講道理了！”

鐘離淨輕揚下巴，“是嗎？”

紅绫忙不疊點頭，将罪責都推給鬼族巫祝，“就是這樣！我們師兄弟幾個平日好得很，說不定這次就是大長老嫉妒我勾結鬼族人下套想除掉我！”她說着歎息一聲，頗為失望，“沒想到他是這樣的大長老，是我看錯他了！要知道，師父還在世時，師兄們對我都極好，即便成了妖王，若無他人挑唆，那妖王之位我坐坐又何妨？”

這紅绫廢話還挺多，鐘離淨不是很想聽，正想說點什麼，就有一道聲音匆匆響起——

“妖王的位子空着你就想坐，那你的腦袋平日也沒什麼用處，不如割下來給我做酒盞？”

來人正是謝魇，他一出聲，紅绫臉都吓白了，回頭一看人已經到了跟前，紅绫下意識想跑，可身前還有鐘離淨堵着，她也沒處跑，大腦還在運轉，身體先一步作出反應，抱頭蹲下，嘴上不甘心地喊道：“那本來就是你們小氣！我還什麼都沒做呢！不過要是我把頭給你了，你能不殺我嗎？”

紅绫說着探出頭來，睜大眼看着謝魇，慫巴巴的樣子又莫名欣喜，模樣多少有點滑稽。

謝魇冷笑道：“割了頭你還能再生，背叛妖王，你需要付出的代價可不止一個腦袋。”

他這話吓的紅绫立馬把腦袋縮回臂彎下，嘴上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也不敢再頂嘴了。

謝魇輕嗤一聲，上前牽起鐘離淨的手，神色自然，“我不過走開一會兒，她怎麼就露出真面目了，阿離做了什麼？倒是比我厲害多了。”

鐘離淨很快就抽回手，看看他，又看向紅绫，“我什麼都沒做，沒想到你也是她的師兄。”

上次謝魇告訴他紅绫身份時，隻說他與極樂宮有來往，認識紅绫，可紅绫也是妖王的師弟妹，方才紅绫又口口聲聲說謝魇是她師兄，鐘離淨看謝魇的眼神充滿懷疑，“據說老妖王死後，如今這位妖王便将他的師兄弟都殺了，隻留下血薇聖姬，謝魇，你也是她的師兄，那你與妖王……”

謝魇方才匆匆打斷紅绫的話，就是怕她跟鐘離淨說太多，如今鐘離淨果然起疑，謝魇實在沒料到紅绫還會自曝身份，心下暗道失策，面上卻是不顯，笑眯眯地瞥了眼紅绫，“你們方才已經聊了這麼多嗎？”

紅绫聽到鐘離淨這話感覺怪怪的，偷偷擡眼看來，對上謝魇這眼神，登時哆嗦着縮了回去，可她生來叛逆，很快又仰頭看鐘離淨。

“你還不知道我師兄是誰嗎？”

“我把蘇天池送進去了。”

謝魇一句話就讓紅绫沒了看熱鬧的心思，不可思議地看向謝魇，“你想殺蘇天池？”

“你急了？”

謝魇不以為意，自顧自握住鐘離淨的手，怕鐘離淨再甩開，他用力握緊，“阿離别急，等你什麼時候願意看我的原型時，關于我與極樂宮的關系，我也會告訴你的。說起來，我也還不知道阿離你到底是什麼人呢。”

他這意思，是要互換信息。

鐘離淨擰眉不語。

謝魇這是默認了他也許就是極樂宮那位妖王，那麼，謝魇之前的話也都是在騙他的。

紅绫忍不住道：“他不說我可以說的！不過師兄那麼上趕着要人看你的原型，怎麼看着像是到了求偶期的花孔雀一樣，害不害臊呐。”

鐘離淨果真看向她。

謝魇氣定神閑，“與其關心我，你倒不如多想想蘇天池，這裡修士衆多，他稍有不慎便會暴露，屆時你覺得他還有沒有命活着抽身？”

“你要挾我？”

紅绫啧了一聲，皺着眉頭猶豫了下，才松了口，“好吧，我不說了，那你也别弄死他。”

謝魇看她提到蘇天池時滿臉嫌棄，也不像是真的很在意蘇天池，不免好奇，“碧霄宗那麼多弟子，你怎麼不選王昊，卻選了蘇天池？”

紅绫機警道：“我看他天真可愛，就喜歡這樣的，師兄你行行好，别殺他，我還沒玩夠。”

謝魇挑眉，“還以為你們今晚叫我來是給我設了什麼局，你如此不老實，那我也不管了。”

他拉着鐘離淨就要走，“阿離，我們這就回去吧。”

“我沒有啊！是蘇天池自己要來的，自從我上回在百靈山被你的阿離打傷後到現在還沒恢複呢，我哪有力氣算計你？而且你跟蘇天池說的那些話不是要他把我交出來嗎？”

紅绫見他真要走，急忙站起來，“師兄，你倒是把蘇天池帶上啊！你現在不是他師兄嗎？”

“謝子陵的身份我可以随時扔掉，區區一個蘇天池還不足以動搖我。”謝魇自覺好心地給紅绫提了個建議，“不如你自己去接應他。”

紅绫眼睛一亮，“你放我走？”

鐘離淨等了好一陣，見謝魇還磨磨蹭蹭要走不走的跟紅绫說話，索性掙開謝魇的手。

他們的話還沒說清楚，但不管如何，謝魇就是騙了他，鐘離淨最恨的就是欺騙他的人。

謝魇不依不饒地追上去握住他的手腕，才慢悠悠地回頭看向紅绫，“你倒是提醒了我。”

那雙笑眯眯的黑眸霎時變作了豎瞳，被熟悉的陰冷妖瞳注視着，紅绫登時清醒過來，放自己在他眼皮下多日不動手也不戳破、方才還笑眯眯同她說話的謝魇是妖王。

是她那個往日最優雅最好脾氣，卻大膽弑師，在血洗極樂宮後登上妖王之位的小師兄。

想到那日師兄将其他師兄們拆開撕碎再吞入腹中，最後舔着嘴角的血珠，啃着一根斷指沖她笑的樣子，紅绫大腦裡隻剩下一個想法——

快逃！

可她偏偏腿軟了，跑不動，便能屈能伸地向謝魇示弱，顫聲道：“師兄，我不好吃的……”

謝魇愣了下，而後失笑。

“沒事，我不挑食。”

鐘離淨冷臉盯着謝魇抓住他的手，到底還是給他留了幾分面子，隻問他：“還走不走？”

但沒等謝魇說話，遠處便有人聲靠近，謝魇依稀聽見有人喊出‘程指揮使’的名字，二話不說便攬上鐘離淨腰身退回到方才的牆角。

紅绫也聽見有人來了，也顧不上什麼蘇天池，連忙跟着二人躲回牆角後，屏住呼吸。

鐘離淨被謝魇抱在懷裡，才壓下去的怒火再次湧上，擡手按在謝魇胸膛，冷聲道：“松開。”

謝魇沒聽他的，圈着他腰身的手臂反而緊了緊，另一手按在鐘離淨後腦，讓他靠進懷中。

“有人來了。”

“我能站穩。”鐘離淨當然知道，還察覺到早上在城門見過的那位程太監的氣息在靠近。

謝魇似乎歎了口氣，手掌往下，輕輕拍了拍鐘離淨後背，“那紅绫就要被擠出去了。”

紅绫豎起耳朵觀察來人，也沒錯過謝魇的話。

看二人摟在一塊，她忽然有些牙酸，這角落也沒小到連他們三個都塞不下，是誰在睜眼說瞎話呢？

鐘離淨也知道謝魇在瞎說，抓住他的衣襟就想推開他，謝魇看在眼裡，低下頭貼近他耳邊，柔軟的唇凍得鐘離淨忍不住往後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