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淨總能快人一步推測出結論，且語出驚人，石蘊約莫也看出來什麼，林酌月這個有同伴在時就不愛動腦子的家夥着實吓了一跳。

“為了鎮物放出魔神，這不是撿了芝麻丢了西瓜嗎？這些前輩是不是閉關太久修煉傻了？”

“是，也不全是。”蕭雲鶴笑着搖了搖頭，提醒林酌月，“他們還未出古仙京，能聽見的。”

這些人可都是大乘修士，如今封印陣已破，古仙京的禁制也不複存在了，他們的神識可遍布整個古仙京，有心想聽總是能聽到的。

林酌月吐了吐舌頭，“老院長一定會護住我的吧？”

蕭雲鶴失笑，“你啊。”

他到底沒說什麼，隻是往殘塔前走去，“你們不着急療傷，便先陪我這個老人家走走吧。”

“您哪裡像老人家了？好吧，您老想上哪兒逛逛？”

林酌月嬉皮笑臉地瘸着腿追上，鐘離淨垂眸思索了下，擡腳跟上，石蘊默然走在最後方。

“就在這走走吧。”

蕭雲鶴歎道：“這還是我第一次真正踏足古仙京，三千年前，道盟各家前輩獻祭古仙京封印魔神之後，我天道院損失慘重，大乘境界的前輩悉數隕落在古仙京中，剩餘學子在後來的奈落城外重建天道院，又是修生養息千年，才勉強恢複昔日的繁榮。”

“我入天道院修煉，也快兩千年了。”蕭雲鶴細細回想，“我的老師蘭先生便是重建天道院後的新院長，也是她這一代十二學子中，在當年封印魔神後唯一存活下來的小師妹，她以合體期修為獨自支撐天道院近千年，收我為徒時，已快耗盡壽元。”

聽他說起自己隕落多年的老師，林酌月老老實實不皮了，鐘離淨和石蘊更不會出聲打斷。

蕭雲鶴在廢墟中一株枯樹前站定，樹枝上纏着一些在千年風霜中早已褪色的紅綢帶，一直飄到靠在樹下的一具早已風化的白骨上。

“老師隕落前最是遺憾的，便是不能回到古仙京，與衆師兄姐團聚。可惜古仙京封印魔神不能重開，是道盟各家一直以來共同遵守的約定。但古仙京一直都在她心中，她曾将古仙京的一草一木全都描摹下來，我也算是有幸見過三千年前未曾遇難前的古仙京，如今進來，才知古仙京早已不是曾經的古仙京，當年老師在道盟的那些舊友，也早已不似昔年的他們。”

樹下那具白骨衣袍早已腐朽，斜插在樹下的配劍已生出銅鏽，但依稀能看出劍身紋飾。

火紅劍紋，是滄浪劍宗的标志。

蕭雲鶴擡手掐訣，默念法訣，廣袖輕揮，靈力如清風般拂過屍骨與配劍，卷走了纏繞着他們三千年的煞氣，屍骨也化為金光飄走。

這些前輩隕落在古仙京三千年，屍骨也被困在此地三千年，被煞氣侵蝕，殘魂也被鎮壓于此，永遠不見天日，總有一日會被磨滅。

他們早已魂飛魄散，這些殘魂不過是煞氣侵蝕屍骨後的産物，隻是帶有屍骨氣息的邪念，蕭雲鶴做的便是度化這些侵染屍骨的邪念。

人間有塵歸塵土歸土的說法，這些屍骨被困在古仙京太久，也是時候該真正魂歸天地了。

蕭雲鶴輕輕揮袖，清風掃過廢墟，将附近近百裡侵蝕屍骨的煞氣悉數清除後，便收手了。

“方才那幾個老家夥确實做的不地道，逼我天道院重開古仙京，又在你們動手時偷襲打破封印陣放出魔神，還纏了我許久，我是有火氣的，倒也不會污蔑他們與魔神結盟。”

鐘離淨問：“那他們是何意？”

“莫急。”

蕭雲鶴笑了笑，按了按額角，“我該想想，要從何說起。對了，你們都知道玄幽古教的魔種了吧？我記得雲先生之前托小石查過。”

鐘離淨看向石蘊，點了點頭。

林酌月也道：“知道，老院長您沒說我都差點忘了！白千仞跟宋岩、大巫祭他們這些人帶進來一個叫王昊的年輕人，說他是神子！還說早前老石在查的那些身中魔種隕落的天驕便是死于讓神子降生的獻祭！”

石蘊道：“方才魔神便是奪舍了神子之身逃逸。”

蕭雲鶴若有所思，“神子……獻祭嗎？是玄幽古教的做派。不過我想，這些死于獻祭神子的天驕身中之魔種，應當是玄幽古教的餘孽，也就是大巫祭和宋五煉制出來的，是為魔神逃出封印陣準備新身。但我要說的，是三千年前魔神親自種下的魔種。”

鐘離淨眼裡閃過一絲不解，“可是有什麼不同？”

蕭雲鶴輕笑，“魔種此物，本就是魔神控制信徒的手段，大巫祭與宋五身上都曾被種下魔種，但他們二人煉制的魔種，不過是仿照真正的魔種，自然遠遠比不上魔神的魔種。”

林酌月問：“玄幽古教的人，都曾經被種下魔種？”

蕭雲鶴道：“不隻是他們。三千年前，古仙京大戰之時，魔神險些不敵九曜宮劍仙，便将魔種散播古仙京。當時身在古仙京的所有人，幾乎都被種下魔種，而當年在古仙京的道盟修士，大多是幾大上宗、家族的精銳，也包括了方才那幾個老家夥。”

他這話一出，林酌月是驚得倒吸一口冷氣，饒是鐘離淨和石蘊，面上也露出了驚訝之色。

鐘離淨卻有些不信，“所以，他們也被魔神控制了？”

方才那些人可是清醒得很，而他的義父白乘風生在數百年前，理應沒有被種下魔種才是。

蕭雲鶴笑了笑，隻道：“當年封印古仙京，本就是因為魔種讓太多修士失控，道盟各家倉促之間做出的決定，由九曜宮劍仙和天道院老院長聯手，布下封印大陣獻祭古仙京。除我天道院諸多自願留下殿後的前輩外，道盟各家也都在古仙京損失良多。”

“但他們都沒有料到，自斷一臂封印魔神之後，當時并沒有身中魔種迹象的修士，在離開古仙京之後身上都出現了魔種印記。”蕭雲鶴道：“魔神手中的魔種，不僅能操控人心，也能傳給他人。當道盟發現後封住魔種，各家根基都已被魔種侵蝕污染。”

他看向石蘊，又道：“雲夫子要查魔種，是因春秋谷的小醫仙起意，那薛姑娘身上的魔種，便是源自春秋谷的老前輩，但此事牽涉到各家私密，隻怕傳出去對五上宗名聲皆不利，我即便知情，也不便多說。”

林酌月驚得張大嘴巴，難得動了動他的腦瓜子，“小醫仙是春秋谷數千年來天賦最強的醫修，春秋谷上下都把她當眼珠子似的寵着，魔種卻傳到了她身上，要是這麼說的話，小醫仙身上的魔種異于常人，難道就是魔神在提醒道盟各家放他出古仙京？”

蕭雲鶴面露欣慰，“你倒是難得聰明了一回。”見林酌月皺着鼻子想反駁，他很快笑着說道：“春秋谷自然知道小醫仙身上的魔種來源，或許如小醫仙這樣被魔種纏身的各家天驕還有許多，這才讓道盟各家感覺到威脅，讓他們聯起手來算計我天道院。”

魔種會傳與後人？

那白乘風……

鐘離淨怔了怔，垂眸道：“古仙京一戰後，道盟大不如前，幾大家族紛紛落魄，如今隻剩五家，這些人的消失，莫非都與魔種有關？當年道盟選擇對魔神封印而非斬殺，也是因為各家根基都系于魔神手中？”

蕭雲鶴面容感慨，“是啊，魔神隕落，魔種便會失控，這也是他們方才阻止你們的緣由。”

他看着鐘離淨、林酌月和石蘊三人，眼裡浮現出欣慰笑意，俊雅如玉的臉上很是認真。

“我知你們心中有氣，但易地而處，各家命脈都被魔神握在手中，除非像那些消失的家族一樣永絕命脈，魔種便如同詛咒一般追随他們的血脈或是傳承，随時會失控。他們這些老家夥确實是有苦衷的，顧及的不隻是自己的命，還有各宗門的将來，以及傳承者的将來。他們猶豫了三千年，如今終于作出取舍，倒向了魔神，但他們不會輕易屈服于魔神，請回鎮物，怕是他們已有了與魔神死戰之意。”

蕭雲鶴神情嚴肅，“記住，正道道盟本是為除魔衛道而生，此刻他們與你們背道而馳，不代表他們永遠都是你們的對手。在對付魔神之時，你們需防備，卻也可信任他們。”

林酌月乖乖點頭，撇嘴說：“好吧，他們也不容易。”

可蕭雲鶴的叮囑未免太過鄭重，總讓人覺得怪的。

鐘離淨眸光一閃，盯緊蕭雲鶴，“老院長想做什麼？”

蕭雲鶴看向他，心下有些無可奈何，“你雖不是我親手教導的學生，卻總能猜到我心中所想，我是當真後悔當年任由白乘風帶走你。”

鐘離淨不置與否，隻看着他，藍眸一如既往的固執。

石蘊若有所感，也問：“老院長，您可是有别的安排？”

林酌月看看鐘離淨，又看向蕭雲鶴，眼神警惕起來。

蕭雲鶴被他們盯得越發無奈，不由苦笑，屈指輕敲鐘離淨額角，“你啊，總是這般心急。”

他根本沒用力，鐘離淨眨了眼，仍執拗地看着他。

原本清冷昳麗的容顔，面色因為重傷變得蒼白，臉頰染血，發絲淩亂，看去狼狽又豔麗。

蕭雲鶴被他們盯得沒辦法，頭疼地歎了口氣，“你們可知道，魔神曾也是我天道院的學子。”

林酌月大驚，“什麼？”

鐘離淨也稍稍睜大眼睛。

即便是如今已經接掌天道院部分事務的石蘊也是頗為不可思議，此事他也從未聽說過。

蕭雲鶴輕拍林酌月肩頭，“此刻還不必驚慌。各家都有各家的私密，我天道院自也有，這些年受魔種控制讓封印陣松動之人，我已知是誰，入古仙京前也廢去他一身修為，此事便作罷，你們出去後不必再提。關于魔神的事，我也隻聽老師說過一次。”

提及魔神，蕭雲鶴微眯起淺金色眼眸，神色複雜。

“據古籍記載，玄幽古教最早出現在鬼族，是在約莫五千年前，不過也有人說，玄幽古教在鬼族盛行之前，似乎還在其他地方出現過。關于魔神的來源，恐怕除了魔神自己，如今再無第二人清楚。而玄幽古教曾被道盟清剿過，連那教中魔神也曾被斬滅，長達一千餘年，未再出現過。後來再出現時，是因為魔神現身于天道院，那時所有人都以為，天道院簡老祖的學生顧三思，就是魔神轉世。”

他負手輕笑，又道：“或許換個名字，你們便會更了解此人，他後來改了名，叫顧無名。”

果然，換個名字，幾人神色都變了，石蘊下意識看向鐘離淨，林酌月更是當場驚呼出聲。

“顧無名？那不是老白……九曜宮的開山老祖嗎？”

誠然，顧無名正是九曜宮的開山老祖，更是往前三千年裡最後一個飛升的修士，他的至簡劍道自大成後再無敵手，又被稱為劍仙。

鐘離淨雖然年少時在天道院待過一段時間，後來卻入了九曜宮，也該稱顧無名一聲老祖。

但事實上，鐘離淨跟白乘風進九曜宮後，一直都是自己修煉，他也不修煉劍道，加之三千年前就飛升的老祖，他對這劍仙沒有半點好感，對九曜宮也基本沒有什麼歸屬感。

因此，他的回應也很冷淡。

“九曜宮劍仙。”

石蘊有些疑惑，“但顧劍仙早已飛升，又豈是魔神？”

蕭雲鶴唇邊笑意細看依稀有幾分諷刺，“顧無名确實不是魔神，但他身上有一滴魔神血，從而導緻他自幼體弱，一旦見血，魔氣便會失控。當年道盟尋到魔神血蹤迹，要求天道院交出顧無名，或是将其斬殺，為了護住這個學生，簡老祖以命擔保。但不久後，簡老祖突然隕落，兩個學生叛出天道院，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少人都說，是魔神轉世殺了簡老祖。”

鐘離淨看他話還沒有說盡，就知道這不會是真相。

“後來呢？”

“這傳言，怕就是真相。”

蕭雲鶴笑意越發冷淡，“但魔神并非顧無名，而是簡老祖的另一個學生，顧繁。顧無名曾是顧繁撿回來的棄嬰，便被冠以顧繁的姓，也是顧繁勸說簡老祖留下身負魔神血的顧無名。但一直到多年後，顧繁和顧無名共同創建九曜宮，再碰到玄幽古教，顧繁才露出狐狸尾巴，原來正是他，讓顧無名無辜背負魔神轉世之名多年。”

幾個學生又是一驚。

林酌月道：“九曜宮竟是魔神跟劍仙共同創建的？”

石蘊猜測，“這一切或許隻是魔神的騙局，想來劍仙體内的魔神血或許是魔神故意為之，劍仙隻是他的擋箭牌？當年九曜宮和天道院聯手封印魔神，足以證明，不論是九曜宮還是天道院，都會與魔神為敵。”

從結果倒推，這九曜宮劍仙顧無名确實封印了魔神。

蕭雲鶴欣然一笑，似乎頗為滿意，“簡老祖是被誰所殺，如今也隻有魔神知曉，他隕落時，胸口插着顧無名的配劍，但他卻留下血書，言道他自身有錯，自戕而死，讓天道院放他兩個學生離開。如今往回看，我天道院确實也有錯，若非我天道院曾經容留魔神而不自知，便不會有後來的隐患，故而當年封印魔神之際，我天道院所有精銳死戰古仙京，隻為清理門戶。”

林酌月有點小小的不滿，“那我們也是被騙了……”

蕭雲鶴笑容溫和，“固然是被騙了，但錯就是錯了，我天道院領責鎮守古仙京封印陣三千年也是應該的，未曾想又再次犯錯，有人被魔神要挾，導緻封印松動，讓魔神分身逃出。如今封印已破，我天道院守不住封印，此為第三錯。我蕭雲鶴也有錯。”

“我曾答應老師一生鎮守古仙京，卻沒有做到，辜負老師期望。”蕭雲鶴面色慚愧，“我本以為道盟同氣連枝，未曾想會被自己人算計，讓你們拼盡全力卻被同道辜負，也是我之過。我方才與你們提及幾大上宗、家族的魔種私密時，也如同那些老家夥那樣，為了遮羞掩藏魔神曾是天道院學子的醜事，多年來不曾對外公布真相。”

蕭雲鶴看向林酌月，笑容溫和而又嚴肅，“錯就是錯，旁人做錯事，我管不了，但在我們天道院，在我這裡，錯了，就要勇于承擔。”

林酌月不由面露羞愧，“那我們趕緊把魔神抓回來？”

蕭雲鶴笑道：“抓不回來了，魔神此番逃出，有過前車之鑒，不會再輕易上當了。再說了，當年封印魔神，顧劍仙一人出了九成力，如今沒有顧劍仙，封印魔神不是易事。”

鐘離淨仍直直盯着他，“那您又打算如何應對？”

蕭雲鶴被他盯得失笑連連，卻避開他的注視，擡頭望向天穹，封印大陣早已是黯然無光。

“我怕是管不了了。”

石蘊面上神情不安，“老院長，你到底要做什麼？”

蕭雲鶴沒有回話，隻閉眼放出神識，很快便睜開眼，輕輕吐出一口氣，“看來都出去了。”

他擡手一揮，清風劍意輕輕拂過虛空，上方皲裂如蛛網一般的封印陣再現靈光，隻是破裂的照世鏡中赫然有一柄銀色靈劍在支撐。

林酌月立馬回頭看向蕭雲鶴，“那是……您的劍？”

鐘離淨眉頭緊鎖，不贊同地看向蕭雲鶴，“老院長，您在用自己的本命靈劍支撐古仙京。”

然而古仙京太大了，而且照世鏡已破碎，以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支撐古仙京太長時間。

石蘊亦是憂心忡忡。

蕭雲鶴坦然一笑，“封印陣已破，寶塔下的地脈鎮物又被取走，若無人支撐古仙京，上面的奈落城就要塌了，屆時不說此地煞氣湧出，還有地脈下被鎮壓多年的陰氣，一旦現世，不隻是奈落城一座城池的災難，奈落城畢竟還有那麼多無辜百姓。”

鐘離淨轉身欲走，“以您一人之力無法支撐古仙京太久，我去請五上宗的前輩回來，既是他們取走鎮物，也該由他們重新布陣鎮壓！”

林酌月急道：“我也去！”

石蘊沒有說話，卻召出了玉劍，就數他動手最快。

“站住！”

蕭雲鶴好笑不已，連忙揚聲叫他們回來，“他們哪兒有那空閑？再說了，他們還要想法子對付魔神，這古仙京，我蕭雲鶴鎮得住。”

鐘離淨回過頭，面色沉重。

林酌月更是急得紅了眼，“那您打算怎麼鎮住？”

隻短短片刻，古仙京上空的結界已然搖搖欲墜，蕭雲鶴将靈力注入照世鏡，再次穩住結界，回頭看向三個學生，向來儒雅溫和的天道院之主，笑容竟也有幾分灑脫快意。

“怕什麼？我可是天道院院長，自有我的法子！這古仙京，隻需留下我一人即可，你們這些小孩，想去哪裡就去吧，想抓魔神也好，想去找什麼人也好，日後自己小心些，我是管不了你們了，趕緊出去吧。”

石蘊握緊劍柄，“我不走。”

林酌月忙道：“我也不走！您這是要把命賠上啊！”

“你是在咒我嗎？”

蕭雲鶴氣笑了，“走吧，外面的天地還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們去做，我已交代過他們，往後天道院就交給你們了。石蘊、林酌月，你們要把肩上的擔子看好了，别給我丢人，否則日後就别說是我的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