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再次席卷而來,一寸寸吞噬沙灘,遠處依稀有海獸哀鳴傳來,海底遊過大片暗影。
鐘離淨似清醒回神,從謝魇懷中退出來,避嫌般沒看他一眼,轉頭看向海面上的聲源。
溫溫軟軟的心上人就這樣利落地推開自己,謝魇心下暗罵不合時宜打擾他們的罪魁禍首,不舍地捏了捏手指,感受着指尖的餘溫,而後輕咳一聲,将雙手背到身後去。
鐘離淨願意回應他的擁抱,該是依舊心裡有他的。
但鐘離淨向來要面子,他得忍着唇角上揚的笑意。
“應該是紅绫,她上島這幾日,海上就沒安甯過。”
鐘離淨随口應聲,“嗯。”
方才說了太多,少有的心事外露後,他此刻冷靜下來,難免有些難為情,又隐隐有些後悔,不是後悔跟謝魇坦白,而是後悔……他方才不夠冷靜,讓謝魇看到他的笑話。
知道他臉皮薄,謝魇再心急,也隻是擡頭假裝看天色。
“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眼下還沒到往日青婵過來幫鐘離淨療傷的時候,但鐘離淨一夜未曾歇息,應當也累了。
隻要謝魇不提方才的事,鐘離淨就能保持冷靜。
鐘離淨點點頭,往回走去。
謝魇想起他方才的話,大步上前,牽起鐘離淨的手。
鐘離淨手背一僵,神色有些不自在,謝魇卻極自然地将他快滑下肩頭的玄色外袍拉上去。
與謝魇相比,鐘離淨本就清瘦許多,又重傷一場,披着他的外袍,更顯得人蒼白瘦弱。
“海邊風大,莫要着涼了。”
鐘離淨擡眼看他。
謝魇長了一張稍顯陰柔又有着蛇族特有豎瞳的臉,俊美中透着幾分妖異,笑起來時總不大正經,此刻不笑,一張臉看去甚是認真。
“方才的話,我是認真的。秘境那時,我奔着突破合體後期的瓶頸而來,沒有考慮太多,可回來之後,我總會想起秘境裡的阿離。先前我是有些怨念,但這一路走來,阿離在我心中的位置早已與秘境時不同,我如今想和阿離做道侶,而不是做師徒。”
其實他單方面要做鐘離淨的師父,不過是那時在秘境裡初見鐘離淨第一眼,就很想靠近他。
想要利用他打入魔域魔宗,似乎也是為了将他安置在眼皮下找來的借口。原本他是可以自己去魔宗的,偏偏遇到這個忘記了一切的少年,他便一時興起,用幫阿離找回記憶作為交換條件,偏要把少年帶上。
後來,阿離做魔宗聖子,他便做擁護聖子的師父,百年來,雖一直未曾逾越師徒名分,化名謝栩的他卻沒少占人便宜,連他的聖子身邊有了追随者,他也要去‘棒打鴛鴦’。
即便阿離從來不在意。
如今回想,阿離怕是一直在看他在那裡上演獨角戲,也一直在等他,謝魇不免心生懊悔。
“我想是很早前就心悅阿離了,先前卻太過輕浮,讓你失望。我真的不知你先前是這樣想的……阿離,我往日是滿口謊言,但這次是認真的,我會護好你和我們的孩子。”
此前鐘離淨就不止一次說過謝魇嘴裡沒半句真話,又有阿離的前車之鑒在,若要鐘離淨此刻回應謝魇的承諾,他是不敢信的,謝魇想跟他做道侶,他也不知如何應答。
“謝魇……”鐘離淨思索再三,在他期待的注視下最終還是搖頭回避,“在秘境發生的事,錯不在你一人,我想冷靜一下,等兩顆蛋好起來,再慢慢思考今後該怎麼選擇。”
這個答案對于謝魇來說難免失望,很快又笑起來,狹長眼眸彎了彎,一如往常的溫柔。
“阿離可以一直看着,我這次絕不會再毀約了。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絕不再扔下你。”
鐘離淨抿唇垂頭。
他越發懊悔自己方才忍不住在謝魇面前軟弱了一回,可謝魇的話,又讓他的心開始動搖。
謝魇也清楚鐘離淨恐怕很難再輕易信任他的承諾,但他也相信,自己這次不會再錯過了。
謝魇替鐘離淨攏了攏肩上披着的衣袍道:“在古仙京時我就說過,我原諒你了,這話如今依舊作數,以前的事我們不提了,走吧。”
秘境的阿離于鐘離淨,是他如今也未能坦然接受的過去。
鐘離淨暗松口氣,輕輕點頭。
再回到寝殿時,鐘離淨無措迷惘的心神才終于恢複平靜,正好在門前碰上過來療傷的青婵師兄妹,他掙開被牽了一路的手,跟謝魇說:“你去歇會兒吧,我也該療傷了。”
謝魇再是眷戀他手心的溫度,也隻好先放開人。
轉身走進寝殿時,鐘離淨想了想,又回頭看了謝魇一眼,叮囑道:“今夜再去給兩顆蛋喂養精血妖力時叫上我,我也過去看看。”
他說着皺了下眉頭,不滿地看着謝魇,“把藥香換了。”
謝魇每晚給他用藥香讓他睡着的事,他還沒跟謝魇算賬呢,要不是他前兩天的确身體不适沒有精力,也不能縱容謝魇到昨天夜裡。
現在知道兩顆蛋的狀況,鐘離淨也無心找謝魇算賬了,可想起這藥香,他還是不大高興。
謝魇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幹笑道:“好,我馬上換!”
青婵師兄妹相視一眼,感覺兩人氛圍好像不太對,又似乎比往日更和諧,就是妖王好像待這人族的前輩也更殷勤了,哪還有半點往日在他們這些小輩面前的陰森威嚴?
好奇歸好奇,兩人都老老實實,沒敢多嘴打擾他們。
看謝魇去換藥香,鐘離淨才除下玄色外袍,準備好了,青婵便上前幫他治療丹田暗傷。
有先前幾日的藥力梳理丹田經脈,暗傷也已慢慢療愈了七八,不過連日幫人療傷,青婵也不輕松,今日剛剛到午後便耗盡了藥力。
鐘離淨沒像往常那樣耗費時間盡快消化藥力和運氣調息,睜開藍眸,看向聽他的話安安靜靜待在不遠,正在打坐恢複妖力的謝魇。
等青婵坐在原地調息片刻,恢複妖力後,鐘離淨才收回視線,颔首道謝:“辛苦小友了。”
青婵吐出一口濁氣,紅着臉搖頭道:“前輩客氣了。”
她這些天給鐘離淨療傷,但二人并不熟,也沒怎麼說過話,哪怕是妖族,這般好看的人也極少見,何況人還是妖王的人,青婵難免有些不好意思,說完便回頭要找謝魇。
鐘離淨看她該是有話想跟謝魇說,便道:“若是與我有關,有什麼事,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青婵一愣,她向來不善言辭,又怕自己話說多了讓妖王不悅,立馬用眼神求助自家師兄。
柳非有些為難,想着妖王沒吩咐過不準告知這位人族前輩他的身體狀況,才點頭示意。
青婵這才放心說:“前輩的暗傷已經好得差不多,明日起,便不必我每日前來療傷了。不過前兩日妖王吩咐過,前輩身上還有幻情花毒的餘毒未解,昨日我為前輩療傷時也隐隐察覺丹田有異常,懷疑是那餘毒滲透丹田,不知前輩這兩日可有不适?”
身中情毒的畢竟是鐘離淨不是謝魇,當面問鐘離淨,總是要比第三人傳達的信息更清楚。
“情毒?”鐘離淨聽她提到情毒卻有些意外,他回想了下,搖頭道:“并未有任何不适,情毒早前被我壓制在一處,應當并未滲透丹田。”
青婵驚得睜大眼睛,“我昨夜問過師父,師父說,若是情毒發作,滲透丹田,那前輩每次運起靈力,都有可能催發情毒。可這些天,我看前輩并無情毒發作迹象,莫非昨日是我看錯了,那黑氣并非情毒?”
見她咬着手指一臉思索神情,鐘離淨也有些奇怪。
“什麼黑氣?”
青婵又回頭看了眼謝魇,沒敢問妖王有沒有跟鐘離淨說過,如實道:“昨日我為前輩療傷時,隐隐發覺前輩丹田内有一縷黑氣出現,但一下子又沒了,今日也沒再出現。”
鐘離淨倒是沒有察覺,“會不會與那玄元珠有關?”
昨夜他便将玄元珠給了鏡靈,而正巧,今日青婵所說的那丹田的黑氣便沒有再出現過。
青婵咬着指頭,“也有可能,不過那靈珠在丹田内能為前輩源源不斷提供靈力,助前輩療傷,前輩為何……”她輕咳一聲,不問玄元珠為何沒了,改口道:“那玄元珠雖說是先前讓前輩重燃精血本源的寶物,但若那黑氣源于它,确實是不能再留了。”
玄元珠已經交給了鏡靈,此事鐘離淨也不再細想了。
“既然你們妖王吩咐過,我體内殘餘的情毒就有勞小友了。”
早前謝魇教的妖族秘法隻是壓制情毒,讓他免受其控制,如今餘毒仍在,總是要解決的。
青婵捏起拳頭,很是認真,“前輩放心,師父已經幫我尋了一些關于情毒的典籍,待前輩身體好一些,我便再來幫前輩逼出餘毒。”
鐘離淨道了聲好,又看了謝魇一眼,壓低聲音問道:“小友可有恢複精血元氣的丹藥?”
青婵眼睛倏然亮起來,“前輩是想給妖王用的嗎?”
鐘離淨點頭,“嗯。”
不知為何,青婵臉上笑容越發熱切,特意挑出兩瓶極品丹藥給鐘離淨,便拽着她師兄匆匆告辭了,生怕待在這裡會打擾他們二人。
鐘離淨不明所以,檢查過丹藥沒有問題,料想這小妖也不敢傷自家妖王,便放心收下了。
說起來,往日都是謝魇守着他療傷,今日換成了鐘離淨守在謝魇身邊,等他恢複妖力。
這一等,就快到了黃昏。
謝魇是掐着往日鐘離淨煉化完藥力的點醒來的,結果睜眼時,就見鐘離淨正立在窗台前望着落日,絢爛霞光将他雪色的衣衫鍍上一層清冷金光,飄然如傳說中的雲上谪仙。
真好看啊。
謝魇雙眼不覺癡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極美的背影。
還是鐘離淨察覺到謝魇的氣息變化,回身看了一眼,就見到他那愣愣看着自己的模樣。
鐘離淨微微一頓,朝他走去。
“要去北山了嗎?”
他方才翻過謝魇留在殿中的金麝島輿圖,便知昨夜那處閣樓位于島上北山,名觀月台。
謝魇恍然回神,笑吟吟打趣道:“阿離是專程在等我嗎?有了兩顆蛋,我怎麼還失寵了。”
見他還是這麼不正經,總覺得今早之後面對他便不太自在的鐘離淨,心底那幾分不适應頓時煙消雲散,下意識無奈地斜了他一眼。
“天快黑了,你去不去?”
謝魇故作失望地歎息一聲,按着膝蓋朝他伸出手。
“腿麻了,阿離扶我起來?”
竟要一個重傷剛醒沒幾日的人扶他起來,真是出息。
鐘離淨拉住他的手,正要用力,謝魇便自己起來了,還裝作是鐘離淨太過用力,腳下踉跄兩步,往前一撲,就将鐘離淨抱進懷裡。
“哎呀……阿離你也太不小心了,差點把我摔了。”
這演的也太假了……
鐘離淨沉默下來,感覺到環在後腰的手在收緊,他目光幽幽看着謝魇,“你真的摔了嗎?”
若他敢點頭,便讓他真摔。
鐘離淨這麼想着,謝魇忽而笑歎一聲,低頭蹭了蹭他耳畔,“等多久了,怎麼不叫我?”
他這般溫柔,又叫鐘離淨想起謝魇今早給他的承諾。
鐘離淨偏開眼道:“沒等多久。”
早知鐘離淨臉皮薄,總是口是心非,話得挑着聽,像今早那樣袒露心事,應當是近來心裡藏了太多事,心中極苦悶才能說出口。
謝魇才不信他真的沒等多久,垂首親了親他臉頰。
“阿離的丹田暗傷昨日就好了七八,怕是今日來沒有療傷太久,沒了玄元珠,阿離可還好?”
若是不好,他怕是得去截一下鏡靈,借寶珠一用。
鐘離淨感覺臉頰一涼,眼神有過一瞬閃躲,微垂眼眸,淡聲道:“沒什麼變化,隻是靈力少了一些,暗傷好得差不多,青婵小友明日便不過來了,你跟她說過情毒的事了?”
謝魇眼神狐疑,“是說過,怎麼樣,可會傷及丹田?”
鐘離淨從容搖頭,“情毒并無發作之兆,現在不急。”
謝魇這才将人從懷裡放出來,扶着鐘離淨肩頭将人轉了一圈,仔細打量起來,“當真無礙?”
鐘離淨無奈又縱容地由着他,謝魇擔心再檢查下去會惹惱鐘離淨,隻能回頭私下再問青婵,畢竟鐘離淨老是逞強,他真的不放心。
“沒事就好。”
鐘離淨倒沒有生氣,眼底閃過一絲遲疑,取出丹藥,“恢複精血元氣的丹藥,青婵留下的。”
他沒說是自己要的,但遞到謝魇面前也是他的心意,可見他是真的見到謝魇的辛苦了。
謝魇這般想着,心中又驚又喜,頗為感動,沒有接過丹藥,而是忍不住又抱住鐘離淨。
“是阿離讓她給的嗎?”
沒想到他一下子就猜到了,鐘離淨耳尖悄然紅透,想到謝魇近日辛苦,還是低頭承認。
“我重傷初醒,修為大跌,短時間無力修煉,兩顆蛋都依賴你的妖力精血,你不能倒下。”
原來得到兩情相悅的心上人的關心,竟如此愉悅?
謝魇心中歡喜不已,親昵地蹭了蹭鐘離淨頸側,“我沒事,有我在,你們都不會有事。”
他說着想起什麼,又松開了鐘離淨,低頭看去,“差點忘了,今日阿離還沒有上藥吧?”
鐘離淨先是一愣,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腹部的傷口還沒上藥,昨夜大長老也說過他還沒醒來時都是謝魇親自照看他,從未假以人手,應當也會每日親自給他的傷口上藥。
難怪他都忘了,謝魇還記得。
看來那日生下妖胎時讓謝魇動手,真是吓得他不輕。
可眼下天色不早了,鐘離淨腹部刀口不碰到也不會疼,他實在擔心繼承自己血脈的兩顆蛋,“先去北山吧,等回來了再上藥也不遲。”
謝魇卻盯着他的腹部,豎瞳幽深晦暗,格外執拗。
“那刀口太深,每日都要上藥的。”
鐘離淨怔了下,欲言又止,想說其實自己就是故意讓謝魇記得深刻一些,才會堅持讓他動手,沒想到謝魇會這麼緊張這處刀口,他的目的達成了,又見不得謝魇這樣。
鐘離淨心底又湧上幾分羞赧,頗為觸動,又擔心去的遲了,兩顆蛋的情況會變得更糟糕,便故意闆起臉,“我不疼,天色不早了。”
确實快要到給兩顆蛋喂養精血妖力的時候了,謝魇隻好妥協,接過鐘離淨手裡的丹藥,餘光頻頻看向鐘離淨小腹,面色凝重。
“那我們早些去,也早些回來,阿離喜歡自己上藥,我不會插手,但還是要每日上藥。”
其實他這麼在意,也是因為傷的那個人,是自己。
鐘離淨眸光微閃,捏了捏指尖,擡手牽住他的衣袖。
“走吧。”
總覺得若不先哄哄謝魇,這家夥過幾天就要魔怔了。
謝魇頗為驚喜地看了鐘離淨一眼,臉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輕輕将鐘離淨的手握進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