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走了。”
還是昨夜一樣的山間小道,鋪了一路紅葉,再到北山閣樓時,幾位族老仍舊守在那裡,赤鱗也還在,唯獨不見昨夜離開的佘紅仙。
沒等發問,赤鱗便道:“佘長老有事回極樂宮一趟,今夜便不來了,主上可要喚青婵過來?”
“她妖力深厚,但醫人不行,不在便不在吧,我在就夠了,青婵有事要忙,不必叫她了。”
兩顆蛋現在在法陣裡的狀況還算穩定,佘紅仙在不在也無妨,謝魇對她的态度也是無可無不可,轉頭捏捏鐘離淨手心,看向靈池。
“我過去了。”
偏巧昨夜跟佘紅仙談及百裡雪,今天人就不來了,鐘離淨免不得有些擔憂,不過他們出門時,百裡雪那條小白蛇還好好挂在屋檐上躲日光,想來應當無事,便點頭應好。
謝魇不舍得松開他的手,也隻能先過去看孩子,心下暗歎,總覺得他們二人雖說互相喜歡,但始終還是差了一步,眼下又急不來。
阿離不相信他的真心和承諾,他也隻能慢慢來了。
謝魇還是吩咐赤鱗照看鐘離淨,鐘離淨昨夜也來過,赤鱗知道勸不動他,索性搬來蒲團放在閣樓裡,方便鐘離淨疲乏時坐下歇息。
天色漸暗,圓月撥開雲霧,倒映在無邊海面上,山崖前閣樓水聲輕靈,襯得閣中極靜。
鐘離淨站在原地靜靜看着謝魇和兩顆蛋,讓人很省心。
妖力和生父的心頭精血修複蛋上裂縫的進程極慢,與昨夜來時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在法陣中吸收的力量也勉強能填補逸散的妖力。
若連妖族也無法治愈蛋上裂縫,鐘離淨想起了海國。
白乘風對兩顆蛋沒什麼感情,他如今也不可能帶兩顆蛋回九曜宮求助白乘風,那就剩下海皇宮了,也不知小舅舅可有法子幫忙?
看來該給海國傳信了。
忽地,鐘離淨渾身一僵,雙目瞪大,攥緊胸口衣料。
丹田内不多的靈力沒由來地紊亂起來,在剛傷愈的經脈四處流竄,心髒撲通撲通地快速跳動着,似要躍出胸膛,疼得他喘不過氣。
可謝魇和其他妖族都在專心為兩顆蛋修補裂縫,鐘離淨咬了咬唇,默不作聲退出閣樓外。
僅僅隻是幾步,便幾乎耗盡了他的力氣,冷汗自額角滑落,視線也變得模糊,連水上倒映的明月,也在他眼中變成了赤紅的血月。
鐘離淨用力晃了晃頭,扶住閣前石柱,在池水邊坐下來,閉目凝神,運起靈力封住幾處靈脈,心口的窒痛與燥熱才漸漸平複下去。
這原因不明的痛苦來得快去得也快,鐘離淨緩過神來,按住肩頭看向水面,皎潔月影無半分血色,丹田内的靈力也慢慢恢複如常。
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鐘離淨眼裡浮現出幾分困惑,長眉緊蹙起來,回眸看向謝魇。
青婵說過他丹田内曾出現過一縷黑氣,他今夜靈力紊亂的狀況,興許便與這黑氣有關。
但這絕非玄元珠所緻。
肩頭上的螣蛇圖騰還在發燙,隔着衣衫,他的手還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份熱度。而方才體内靈力的紊亂與突如其來的焦躁,他并不陌生,少年時,他也曾有過相似的症狀。
這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為何會在此時出現?
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聲,鐘離淨迅速壓下心中困惑。
不管為何,兩顆蛋離不開謝魇,他絕不能在這個時候出事,否則,謝魇當真分身乏術。
赤鱗是最早注意到鐘離淨的異常的,見他突然走出去,腳步似乎有些不穩,便也起身跟上。
“鐘離道友可是舊傷複發了?”
鐘離淨背對着他,盡快平複氣息,他的臉色蒼白,語氣卻壓制得很平靜,“隻是有些累了,想出來透口氣,大長老還是回去護法吧。”
赤鱗看他神色不大好,不放心道:“道友若是乏了,我先送你回去吧,再叫青婵過來照看。”
不愧是謝魇手下的大長老,顯然沒有被糊弄過去。
鐘離淨搖了搖頭,撐着虛軟的雙腿站起身回閣樓。
“不必了。”
看他的意思,是要跟昨夜一樣守着謝魇和兩顆蛋了。
赤鱗沒再多問,亦步亦趨跟在鐘離淨身後,特意分了心神看着他,怕他當真舊傷複發。
鐘離淨知道他在盯着自己,也知道他對自己并無惡意,便沒有多想,自顧自回到赤鱗放在閣樓裡的蒲團前坐下來,閉目打坐調息。
如此,赤鱗才放心些。
所幸接下來,那疑似走火入魔的症狀都沒有再出現。
淩晨時,謝魇帶鐘離淨回去。
鐘離淨依舊在靈池邊多待了一陣,用血脈感應與兩顆蛋交流了片刻,即便妖胎的靈識目前還無法與人正常交流,但鐘離淨知道那是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總要多看看。
不過他今夜确實累了,回去時雙腿仍有些虛軟無力。
謝魇不免有些擔憂,幾乎是半抱着攬着人走出閣樓。
“阿離怎麼了?可是那刀口又開始疼了?我叫青婵……”
他正要掐訣給青婵傳音,可若是青婵來了,便會看出鐘離淨險些走火入魔的症狀,鐘離淨忙将他的手按下來,“不用……我沒事。”
看他險些跌倒,謝魇哪裡放心得下,将人打橫抱起,神色擔憂,“臉色這麼難看,還說沒事?”
經過方才那一遭,鐘離淨到現在還未恢複力氣,便沒有在謝魇面前逞強,伸手攥着他的衣袖,合眼靠在他肩上,卻還是搖頭拒絕。
“我困了,睡一覺就好,帶我回去吧,不必叫他們來。”
謝魇看他如此精神不濟的模樣,倒是與前兩日剛醒來時差不多,哪怕再不放心,怕吵到他也沒有再說話,匆忙趕回去,也不再執着于讓他先上藥,抱着他直接送回床上。
到底精血不足,接近兩天兩夜沒合眼,鐘離淨現在的身體撐不住,一沾床便沉沉睡過去。
謝魇守了好一陣,确定他隻是累極睡着了,才放棄将青婵再叫過來的念頭,給他掖了掖被子,便就地打坐,恢複今夜耗費的妖力。
鐘離淨這一覺睡得不大安甯,渾渾噩噩做了幾個夢,他夢到了在秘境裡被謝栩纏上的往事,還有少年時斬殺白赑的舊事,到最後眼前一片血紅,竟被自己的夢給驚醒了。
他喘着氣睜眼,見到床邊的謝魇,心才安定下來。
謝魇扶他起來,“做噩夢了?”
鐘離淨雙眸還有些恍惚,看着他的臉好一陣,才遲鈍地搖了搖頭,“沒事,不過是夢……”
他一開口,才驚覺自己的聲音有多沙啞,倒抽口氣,按住隐隐抽疼的額角,閉眼緩了緩。
謝魇轉身取了靈茶過來,喂到鐘離淨嘴邊,嗓音輕柔地抱着人哄道:“别怕,隻是噩夢而已,醒來就好了,來,喝口靈茶緩一緩。”
鐘離淨就着他的手抿了口靈茶,漸漸冷靜下來,才發覺腰間環着的手臂,再看向謝魇。
謝魇看他呆呆的模樣,覺得又稀奇又可愛,笑着捏捏他的臉頰,“阿離莫非還在夢裡沒醒?”
鐘離淨不悅地皺起眉頭,啞聲道:“是啊,夢到你了。”
謝魇又是高興又是好奇,“是嗎?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阿離想我了才會夢到我吧?”
鐘離淨這回徹底醒了,推開他的手坐起來,放空雙眼看向窗外日光,“夢到你掏我丹田了。”
這是在說當年親手将玄元珠從阿離丹田取出來的事?
謝魇笑不出來了,“我錯了。”
鐘離淨是騙他的,不過見他這麼識趣道歉,心情頓時輕松了許多,回頭看他,“我沒事了。”
謝魇看着他的眼神還是不放心,“那,我給你上藥?”
傷在腹部,上藥需寬衣解帶。
以往腹中懷着妖胎,鐘離淨是無所謂的,他覺得謝魇做什麼都是為了妖胎,反正大家都沒表明身份,謝魇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但現在不同了。
謝魇想做他的道侶。
鐘離淨遲疑,又覺得不該遲疑。
昨日之後,他心裡總是想得太多,都有些不像他了。
謝魇對他好時,他居然會臉紅?
他應該是冷靜從容的。
答應了也無妨。
鐘離淨說服了自己,“那……”
沒等他點頭,謝魇便一臉正經地舉起雙手,“阿離放心,我隻給你上藥,别的什麼都不做!”
昨夜鐘離淨睡下後,謝魇得了空閑,也認真想過。
從秘境出來後,他和鐘離淨的關系就是從情毒開始的,他往日老愛胡說,總是不正經,這也不怪鐘離淨先前一直不相信他的承諾。
雖然他真的很喜歡鐘離淨,隻要一靠近就忍不住想要多親近他,但昨日剛剛給過鐘離淨承諾,他還是希望鐘離淨能明白他的心,他就是單純的喜歡鐘離淨,再壞也喜歡。
豈料這話一出,殿門外就傳來頗為嘲諷的女子笑聲。
“蛋都生了,妖王跟夫人還這般生分?隻是上個藥都要約法三章,這就是人族的規矩嗎?”
一聽這話,謝魇險些炸鱗,是被驚吓到的。他迅速拉過被子披在鐘離淨肩上,才好擋住因為熟睡一夜衣襟松垮而露出的雪白肩頭。
“佘長老,你怎麼來了!”
因為擔憂鐘離淨醒來無人照看,他布下結界不允許外人随意入内,卻未完全隔絕外界的窺探,方便他不在時,百裡雪照看鐘離淨。
鐘離淨被他拿被子一裹,也回了神,微皺起眉頭看向緊閉的殿門,面無表情,耳尖紅透。
謝魇比他還緊張,緊跟着布下禁制隔絕外界窺探。
鐘離淨看着忽然覺得有些好笑,掙開被子起身下床。
謝魇回頭一看,急忙給鐘離淨攏好衣襟,将松了的衣帶系好,再披上床邊的雪色外袍。
“興許是佘長老尋我有事,阿離先去藥泉上藥吧。”
鐘離淨看他如此緊張,生怕自己被人多看一眼似的,皺眉道:“來者是客,佘長老的徒弟這幾日一直給我療傷,我也想看看佘長老今日來所為何事,回頭你再給我上藥。”
“不……”謝魇剛要搖頭,雙眼噌地亮起來,若他沒聽錯的話,鐘離淨願意讓他幫忙上藥了?
不再像前些天那樣跟他置氣,也不像昨日那樣回避了?
禁制隔絕了殿外的窺探,殿外的聲音還能傳進來,佘紅仙與百裡雪似乎吵起來了,鐘離淨不免多看兩眼,催促謝魇,“出去看看?”
謝魇就跟被他迷了心竅似的,他說什麼,他都點頭。
“好。”
不管佘紅仙有什麼事,他都不管,回來給鐘離淨上藥。
打定主意,謝魇便要出門,轉身又折回來,雙眸亮晶晶看着鐘離淨,以手指作梳,撩起鐘離淨的長發,取出一支銀竹簪挽起長發。
自家小壞蛋天生就是個清冷絕豔的美人,即便穿得再素也好看極了,何時都能讓他心動。
謝魇滿意點頭,笑道:“很好看。我去看看就回來。”
他匆匆轉身出門,鐘離淨懵了下,擡手摸了摸腦後那支竹枝簪,薄唇微揚,眸光柔和。
謝魇的溫柔獨屬于鐘離淨一人,轉臉就是一臉陰沉。
打開門時,百裡雪已經變成了一條幾寸長的小白蛇。
佘長老拎着他的尾巴倒提在手裡,嘴上罵着什麼,回頭看到謝魇,她橫眉豎目的表情猛地僵住,那張嬌豔的臉上露出優雅的笑容。
“喲,妖王當真出來了,還道是妖王也要效仿那人間的昏庸帝王,夜夜春宵閉門不出呢。”
鐘離淨還在身後聽着,謝魇忙斥道:“瞎說什麼呢。”
讓阿離聽見了,他這形象又要變得更加不正經了!
佘紅仙向來不懼怕這身為妖王的族中小輩,把手裡掙紮的小白蛇丢開,哪管他遊得飛快逃竄而去,也沒再看一眼,自顧自拍幹淨手,越過謝魇肩頭看向殿中的雪衣青年。
不得不說,妖王眼光是極好的,看上的人族相貌即便在整個道盟,也能稱得上第一美人。
“我倒不是來尋妖王的。”
謝魇随着她的視線回頭,又給了她一個警告的眼神。
鐘離淨自然也聽見了,走過來問:“佘長老要找我?”
這裡本就是謝魇給鐘離淨安置的地方,不是來找謝魇的,自然就是來找鐘離淨的。佘紅仙拎起挂在腰間的酒葫蘆,笑眯眯點下頭。
“是啊,我徒弟年紀小,不知該如何解情毒,但我會啊,所以,我是來給夫人解情毒的。”
解情毒?
謝魇當初就是主動給鐘離淨解情毒,才有了兩顆蛋,見佘長老這般主動,他頓感威脅,緊張地看向鐘離淨,怒斥道:“佘長老,往日我敬你是前輩,你可不要得寸進尺。”
佘長老擰開酒塞,輕笑一聲,擡起下巴示意鐘離淨。
“好好好,不叫妖王夫人,那還是叫鐘離道友,可好?不過在決定讓誰來解情毒前,我覺得,妖王和鐘離道友還需先解決一件事。”
鐘離淨走到謝魇身側,與謝魇相視一眼,看他眼神那樣防備,勾唇淡笑,“佘長老所指何事?”
佘長老旋身讓開門口,倚在廊柱上,身上的鈴铛叮鈴作響,她的笑聲也透出幾分興味。
“那個鏡靈,可是跪在這裡許久了,我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在了,他說,是來見小主人的。”
她喝了口靈液,沖鐘離淨挑眉。
鐘離淨面露疑惑,走出殿門才見鏡靈正一聲不吭跪在庭院中,見到他後,立馬慚愧低頭。
謝魇跟着出去,一見到鏡靈,臉上就滿是晦氣,“他怎麼又來了?阿離不是讓他走了嗎?”
鏡靈聞聲抿了抿唇,雙手奉上玄元珠,跪行上前,淺色雙目鄭重地看向鐘離淨,俯首拜下。
“小主人,吾願認您為新主,自今日起,您便是造化鏡真正的主人,造化鏡會竭盡全力助您成為新的海神,救回兩位小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