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謝魇與鐘離淨不約而同面露驚愕之色。

“什麼？”

鏡靈沉聲道：“那應當是魔神推演出最好的結局，更多的吾還是想不起來，吾隻知道，魔神在本體被困古仙京這麼多年裡，早已利用吾推演未來的能力算出了今後的每一步棋。他的每一步，都是他精心謀劃過的，每一步，都有利于他。毫無防備的道盟，如何攔得住準備千年的魔神？”

他跟鐘離淨說：“但如今小主人還活着，道盟并未順利讨伐極樂宮，足以證明，現實延伸出了魔神推演過無數次的命局之外的走向。或許是小主人命不該絕，又或許是有人替您擋了劫，亦或是有大神通之人為小主人改了天命，才讓您逃過一劫。”

“不管如何，曾被魔神演算過無數次的命局當中，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而如今已然掙脫出來的唯有小主人，你是唯一的變數。”

鐘離淨怔了下，“若是能改變天命之人，又願意不顧一切救我，除了舅舅，世間再無一人。”

謝魇也想到了，“聽聞海皇宮的八荒錄便是海神族從海神那裡悟得的秘法，修煉到極緻，或許當真可以如傳聞中的海神那般擁有變換時空的神力。先前在海國，魔神對大祭司頗有怨念，莫非便是因為大祭司打亂了魔神的算盤，拼死保住了海國？”

無論如何，想到魔神早已經借造化鏡推演過無數次未來，将世間當做棋局，世人當做棋子，就連自己也是這一盤棋局中必殺之人，謝魇便覺得頭皮發麻，豎瞳緊縮成線。

而對于謝魇的這個猜想，鏡靈也無從回答，“那時吾被鎮壓之力所困，所幸得古仙京之靈喚醒，為了不被魔神繼續利用自我封閉，從此陷入沉睡，在魔神曾推演過的命局之外發生的所有事情，吾也無從得知。”

“但既然天命珠讓妖王看到了這樣的未來，或許在吾沉睡的這些年，魔神便是為此鋪路罷。”

他猶豫了下，告知鐘離淨，“魔神千年來一直在尋找天命珠和造化鏡，也是在尋找海神，而在他利用吾的無數次推演中，他即便被困在古仙京，也一直在看着海國。在吾的記憶中，魔神最後幾次利用吾推演未來時，每一次，海國都會在他手中覆滅。”

“魔神極為忌憚海神舊主，他的目的，是要殺盡海皇宮中所有有機會繼承海神傳承的海神族後人，讓海神永無回歸世間的機會。”

鐘離淨眼底湧現冷厲殺意，“千年來，海國屢次遭難，我的族人屢屢遇害，便是因此！”

鏡靈面色沉重，“當年海神隕落，定是與魔神有關，甚至是被魔神所害，這恐怕才是魔神如此忌憚海神舊主再現世間的緣故吧。”

鐘離淨看向鏡靈，冷冽藍眸仍有困惑，“他當年為何會與海神大戰？螣蛇又在其中做了什麼？為何流傳至今，隻剩海神與螣蛇同歸于盡、又将在千年後歸來決戰的傳聞？”

鏡靈仍是搖頭，“吾本體損傷太重，勉強化出人形，記憶早已模糊，但吾應當确實在化形前見過螣蛇，隻是早已記不清楚了，就好像，關于螣蛇的記憶都被抹去了一般？”

鐘離淨問：“毫無印象？”

鏡靈努力回想，牽動元神舊傷倒抽一口氣，“想不起來了……隻記得，吾應是不喜螣蛇的。而海神身邊，也從未出現過螣蛇的身影，吾也不知道螣蛇與海神究竟是否有仇。”

謝魇思索了下，“若是螣蛇與海神不死不休，魔神如此忌憚海神，大可以隔山觀虎鬥，而非針對螣蛇轉世。但我所見未來，卻是王昊這氣運之子斬殺了螣蛇轉世成為仙帝。”

鏡靈按住額角，“當年的真相究竟如何，或許另有隐情，若是造化鏡完整，興許便能想起來了。但……回溯鏡竟選擇站在魔神那邊。”

鏡靈又是為難，又是不解，隻能說：“魔神用心險惡，吾自然願意相信小主人，若是回溯鏡被魔神蠱惑，吾更應該想辦法将他救回來，若沒有他，造化鏡難以完整，以吾一人之力，也難以助小主人順利覺醒海神傳承。而隻要海神傳承重現于世，讓造化鏡合一，定能找到海神的去向。”

也就是說，不管是恢複記憶也好，還是助鐘離淨得到海神傳承，成為新的海神，都繞不開必須要将回溯鏡從魔神手中奪回來。

那便要與魔神正面敵對。

而以他們現在的修為，又無古仙京鎮壓之力相助……

謝魇摸着下巴，沉吟不語。

鐘離淨還是那句話，“若不能呢？”

鏡靈已經将他目前想起來的都說了，眼神帶着祈求看着鐘離淨，“除您之外，吾再未見到任何一人掙脫魔神當年推演過無數遍後定下的命局，您與造化鏡這般契合，天命珠也願意接納您，為何不試一試呢？”

“吾不知天命珠能否救兩位小少主，但至少它曾救回小主人，證明它是可以幫到小少主的，而您隻要成為海神，便可救回小少主。”

即便鐘離淨始終沒有松口，鏡靈也下定了決心，“若成，您便是新的海神，若不成，吾便是拼了命，也會護您和兩位小少主周全。吾既然活着逃出了古仙京，便要繼承海神舊主當年的意志，守護海國水族，魔神一心覆滅海國，而吾不會讓他得逞。”

謝魇還在思考他這些話裡究竟有幾句真，幾句假。

鐘離淨聞言深深看了鏡靈一眼，似乎是在審視一般，最後，伸出手将天命珠握進了手中。

“海神曾守護海國，于海國有造化之恩。我可以與你交易，幫你尋找海神下落，而你，需助我得到海神傳承，幫我救回我的至親骨肉，若你能做到，我們即可立下契約。”

謝魇頓住，“阿離？”

這鏡靈可信嗎？

鐘離淨搖頭，“無妨，天命珠是否有用，我們自會一試，而他，應當知道欺騙我的下場。”

鏡靈自然明白這是在說自己，面色一怔，而後利落掐訣自心口取出一片金色碎鏡，送到鐘離淨面前，“此乃吾本體核心，吾願認小主人為主，盡全力救兩位小少主，自今日再無半分隐瞞欺騙，若違背約定，主人大可以抹去吾的靈識，徹底操控造化鏡。”

契約未定，他竟先送出了本體核心，倒是誠意十足。

鐘離淨便也爽利得接過這片碎鏡，“若你能做到，這樁交易不會叫你吃虧。不過我如今重傷剛醒，兩顆蛋又岌岌可危，這段時間我怕是不能如你所願，即刻繼承海神傳承。”

見他收下了碎鏡，鏡靈心頭懸着的大石總算落地，他松了口氣，毫無怨言地抿唇輕笑。

“吾明白，而且在主人修為圓滿之前，也難以承受海神傳承的強大力量，此事急不來，吾會助小主人保住兩位小少主，也會想辦法給回溯鏡靈傳音，勸他早日離開魔神。”

鐘離淨并不着急，“回溯鏡靈曾認我為主，以他的性情，會選擇轉投魔神的原因，我心裡大抵有數，興許是魔神手裡有他想要之物吧。如今我修為大跌，等修為圓滿還不知要多久，倒不急着打草驚蛇。”

鏡靈點了點頭，捏了捏衣袖，再次低下頭跟鐘離淨道歉，“雖說同為造化鏡，但吾與回溯鏡靈能力不同，回溯鏡靈也遠比吾聰慧，吾先前太過愚笨了，今後絕不會再犯了。”

他似乎很在意這件事，這讓鐘離淨冷淡的面色稍微柔和了幾分，“但你我的交易是否能成，還要看天命珠能否救回我的兩個孩兒。”

鏡靈倒是坦然，“今夜正好月圓，妖族向來喜歡在月圓之夜吸收月華之力，想來兩位小少主也不例外，而天命珠蘊含的海神神力能與月共鳴，正好可以試着救兩位小少主。”

鐘離淨微眯起眼，凝望他須臾，“好，那今夜便試試。”

鏡靈認真點頭，又慚愧道：“小主人放心，哪怕天命珠的效用不大，吾也會從旁協助，絕對不會讓兩位小少主在吾眼皮下傷上加傷。”

見他對天命珠如此有信心，鐘離淨也垂眸作出了決定，“你先下去吧，今夜我會喚你。”

總算又得到了小主人的信任，鏡靈欣喜不已，點頭應好，總覺得今日順利得好似做夢一般，往殿外飄去時還眼神恍惚，頻頻回頭。

謝魇全程看着沒出聲，直到他走後，才偷偷看向鐘離淨，那眼神看去也頗有幾分不安。

鐘離淨問：“看我幹什麼？”

謝魇便轉眼看向他手裡的天命珠，語調酸溜溜的，小聲嘀咕道：“成為新的海神哪是那麼容易的事？但若是阿離真的成了新的海神，往後還會記得我這卑微的妖族小蛇嗎？”

鐘離淨以為謝魇會說他就這樣信任鏡靈，還給他機會證實天命珠是否有用太過草率，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說他才是。

他默不作聲看着謝魇，仿佛看穿一切的冷淡眸光從他臉上往下，連一根頭發絲都沒放過。

謝魇心裡發毛，嘴上卻哀怨地說：“我隻是随口一說，我知道阿離是想救兩顆蛋，我也不是那種不識大體的妖，阿離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吧，隻是别趕我走，讓我留在你身邊，日日能看上你一眼，我就滿足了。”

鐘離淨從善如流，“既然你這麼說，那便如你所願……”

他話還沒說完，謝魇就急了，忙坐下來抱住他，伸手捂住他的嘴，“可别說了！我會當真的！我可是很貪心的，我想做阿離的道侶，既然阿離要做海神，那我就做螣蛇！”

他手上沒使勁，鐘離淨還是目光幽幽瞪向他的手。

謝魇識趣松手，一雙琥珀豎瞳緊盯着他，“既然預言說海神和螣蛇千年後定是要再遇上的，那我便做螣蛇，我要跟阿離糾纏不休！”

謝魇臉上假裝的哀怨委屈褪去，豎瞳中的光芒溫柔堅定，“但我這個螣蛇，不會與阿離為敵，我會守護阿離，永遠都不再離開你。”

鐘離淨愣了下，耳尖泛紅。

“誰讓你說這些了？”

謝魇眨了眨眼，低眉順眼露出一副可憐相，擁着鐘離淨說：“我就是害怕阿離會忘了我。”

鐘離淨被他抱得太緊，許是因為昨日沒有上藥，腰腹上的刀口被壓得微微生疼。他暗暗擰眉，斜睨着謝魇道：“你早已煉化螣蛇妖血，又得了螣蛇遺骨，即便螣蛇轉世不是你，但若螣蛇轉世要恢複實力，定是要來尋你的，你會乖乖交出螣蛇傳承嗎？”

謝魇都不用回答，鐘離淨就替他回道：“你不會，交出螣蛇妖血和螣蛇遺骨，你便一無所有，那擺在你面前的就隻剩下一條路，就是成為螣蛇。而我，也沒有其他選擇。”

聞言，謝魇若有所思。

鐘離淨靠在他肩上，坦白道：“我如今修為大跌，身體虛弱，還要累得你日日分心守在我身邊，莫說是要尋魔神報仇，我便是想救兩顆蛋都做不到，還成了你的累贅。謝魇，你知道的，我放不下仇恨，答應鏡靈，是為了兩顆蛋，也是為我自己。”

他眸光肅殺，冷聲道：“魔神将世間看作棋局，妄圖操縱一切，若我當真是那個變數，我也會盡我所能，将你從命局中撈出來。”

他看着謝魇，冰藍眼眸不似以往那般蔚藍，更加透徹冷冽，卻依舊絢爛，也依舊執拗。

“謝魇，你的命，是我的。”

謝魇心下歡喜，環住鐘離淨後腰，一臉不舍地親了親他耳畔，“阿離從來都不是我的累贅，既然這是阿離的選擇，我聽你的就是。阿離别忘了我說過的，你的仇，我會幫你報，你不是孤身一人，你還有我。”

鐘離淨耳畔一涼，心跳變快，眼神雖然在閃躲，雙手卻很是老實地攥住了謝魇的衣袖。

“成為海神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再說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沒什麼難關是過不去的，我從來不信命，便是天命不允，我也要逆天。”

他看着謝魇，嗓音變低，“你也不是什麼小蛇……你那本體沒比海國的螣蛇虛影小多少。”

謝魇微微一愣，沒忍住笑出聲，察覺到鐘離淨脊背僵硬下來，他環住鐘離淨後腰将人牢牢抱在懷裡，輕咳一聲，“我信阿離。不過阿離好像也沒有見過我的本體幾回，往日我求阿離看，阿離都不肯看一眼……”

他故作嚴肅，“阿離知不知道，我們蛇妖一族的尾巴是不能随便看的，看了可要負責的！”

蛇妖一族哪有這個規矩？

沒想到謝魇會在這時候翻舊賬，鐘離淨沉默下來，看他這幅不正經的樣子，也很無奈。

“那妖王打算如何懲罰我這個不懂事的外族人？我雖然一直以來都不大喜歡妖族，但見過的蛇妖原形也不少，身邊還有一條小白蛇，你莫非是想要我對他們每條蛇負責？”

謝魇啞然，他忽然覺得，自己現在連嘴上功夫都說不過鐘離淨了，這個認知驚得他愣愣眨了眨眼，“這倒不用……隻要阿離隻需要對我負責就好，我的尾巴比他們都好看。”

說到最後，他還有點羞赧。

鐘離淨知道他沒皮沒臉，沒想到他還踩着同族自誇上了，更沒想到他說完居然臉紅了。

連脖子根都紅了，襯得頸側的蛇鱗妖紋愈發妖異，看着鐘離淨的眼神也像在期待什麼。

鐘離淨心下驚奇，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便掙開他的手拿起天命珠，毫不猶豫轉移話題，“若這天命珠當真有用，能救回兩顆蛋，我便是拼了命也要幫鏡靈找到海神。”

謝魇面露遺憾，不贊同地看着鐘離淨，“阿離可不能輕易拼命，兩顆蛋還沒破殼長大呢。”

鐘離淨看謝魇一眼，沒有遲疑，将天命珠遞給他。

“我知道，在他們安定下來後我才能放心報仇。現在比我更需要天命珠療傷的，是你。”

謝魇愣了一下，失笑道：“阿離，我的傷早就好了。”

鐘離淨淡聲道：“那你現在變回原形，讓我看看沒有護心鱗的蛇妖，如何能在連抗二十多道天雷之後一直耗費妖力無暇療傷，還能跟無事發生過一樣，連道疤也沒有留下？”

謝魇笑容僵住，看了看手裡的天命珠，笑歎一聲，忍不住将鐘離淨抱進懷裡，“阿離何時看出來的？我這障眼法明明毫無破綻吧？”

以謝魇往日的性情，每日鐘離淨去藥泉時他都老老實實待在池邊打坐，從不沾水，如此反常，足夠讓鐘離淨猜到他身上還有傷。

鐘離淨瞥他一眼，正色道：“我并未完全信任鏡靈，但天命珠是否有用總要一試的，所以今夜我想要你出手，在那之前你得做好準備。”

謝魇聞言一愣，“讓我來？”

鐘離淨嗯了一聲，神色凝重起來，“我如今根本無法出手，你曾用過天命珠突破瓶頸，天命珠在你手裡，比放在鏡靈手裡更讓我安心。”

謝魇其實有些猶豫，但鐘離淨現在确實不能再輕易出手了，而他也應當擔起這個責任。

“我聽你的。”

鐘離淨心頭一松，擡手覆上謝魇後心，找到衣衫下包紮的痕迹，輕聲道：“去療傷吧，我還沒有羸弱到要你時刻盯着的地步。給我一點時間，我會盡快好起來，與你并肩。”

謝魇自是知道鐘離淨從來不是弱者，即便在他修為還很低的年少時，他也是憑着這口心氣，才走到了今日。但叫他歡喜的，是鐘離淨暗藏在話中不曾言明的對他的感情。

他心裡還是有他的。

謝魇心中說不出的餍足，雖然很想做一個矜持的妖，但還是低下頭親向鐘離淨眼尾，指腹輕輕繞過他柔順的雪白長發，眸中含笑。

“我相信阿離會很快好起來，不過是一時的修為跌落，難不倒我們阿離的。我會一直陪着阿離，等着阿離追上我，最後超越我。”

所以不必着急，也不必耿耿于懷。

有他在，他會幫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