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閣拍賣開始前,白月珩便遇見了混入妖市的蕭沉和蘇天池,這麼算來,他們在妖市已經待了快一宿,又遇到妖族攔路截殺,蕭沉再見到鐘離淨時就早已經力竭了。
到意識完全昏沉前,蕭沉用力晃了晃頭,也無法遏制眼前的黑暗降臨,隻啞聲留下二字——
“快,走……”
她的嗓音越發喑啞,到再支撐不住合眼倒下那一刻,她體内煞氣也失去控制往外擴散。
蘇天池隻看見她倒下,就要沖上去,“蕭先生!”
鐘離淨恍然回神,擡手按住他手臂,“别過去!”
蘇天池愣了下,看向昏倒在地氣息虛弱的蕭沉,神色焦急,“可是前輩,蕭先生她……”
“煞氣失控了。”
謝魇說話間,蕭沉身上湧出的煞氣已然快速凝聚成實體,就這麼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們。
饒是他,也警惕起來。
白月珩也察覺到這股詭谲的煞氣不對勁,被鐘離淨外貌驚豔的心神也慢慢冷靜下來,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悄悄挪到堂屋門外。
蘇天池急道:“那怎麼辦?”
“莫急。”
鐘離淨沒有多說,隻遞給謝魇一個眼神。謝魇隻得無奈搖頭,腳下輕輕一踏,妖力結界即刻在他腳下往外擴展,将整片老宅都籠罩起來,不讓任何一縷煞氣再洩漏出去。
門外的白月珩見狀瞪大眼睛,頗有些驚恐懊悔。
“你們要幹什麼?”
他還沒出去呢!
無人回應他。
鐘離淨眉心湧現出一道水波金紋,将他的雙眸也染上淺金色澤,他擡手揮出一道神力,朝蕭沉眉心渡去,隻見蕭沉周身被金光籠罩,虛弱痛苦的面色似驟然輕松了許多。
蘇天池怔了怔,無端安心下來,怕驚擾了鐘離淨,隻緊張地捏緊了拳頭,屏住了呼吸。
那股源自蕭沉,化為實體的黑紅煞氣在金光震懾下似有退意,倏然分成幾股分路逃竄,沖着堂屋中除蕭沉之外的另外三人撲去。
謝魇一把抓起蘇天池肩頭扔到門外去,運轉起螣蛇遺骨的力量,放出妖火封鎖幾股煞氣。
蘇天池差點沒摔倒白月珩身上,好險白月珩眼疾手快躲開了,看着這黑臉少年站穩,再看屋中,暗紫妖火灼燒起那詭谲煞氣,許是蕭沉此刻虛弱,煞氣終究抵不過妖火。
須臾後,煞氣散盡。
蕭沉慘白的面色也逐漸平穩下來,鐘離淨擡指凝起一簇神力,淩空畫符,打入她體内。
隻見她身上金光一閃,原本外溢的煞氣已被鎮壓下去,一個血紅的圖騰在頸側浮現出來。
這才是那煞氣源頭,猩紅圖騰似活的一般,血光躍動,又在金光符箓下慢慢平靜下去。
到此刻,鐘離淨才撤去靈力。
謝魇扶住他,“阿離可還好?”
鐘離淨輕舒一口氣,“無事,她體内的魔種應當是方才種下不久,還沒有紮根元神,眼下她因重傷虛弱,魔種也不算強大。我已經暫時将魔種封印,卻也無法拔除。”
蘇天池聞言走進屋中,方才放松的神色又緊繃起來,“蕭先生說,道盟并無拔除魔種之法。一旦身中魔種,便……萬劫不複。”
這小子向來心大,少有這般嚴肅的時候。謝魇實在沒忍住笑了,安慰道:“莫急,我們不能拔除魔種,但也不是沒有鎮壓之法。”
如今金麝島上,佘長老師徒與鏡靈已在鑽研解決魔種的法子,就算她們沒辦法很快找到拔除魔種的法子,可那惠元的手冊裡可是記載了他搜尋來的許多鎮壓魔種的法子。
鐘離淨颔首,看蘇天池一身黑袍破爛,臉上還有血迹的狼狽模樣,眸光不由柔和下來。
“你們這一路上辛苦了,先随我們回去療傷吧。”
聽他們這麼說,蘇天池才終于放松下來,面上露出疲憊之色,看他們的眼神充滿了信賴,“有前輩和謝師兄在,我哪裡還有什麼不安心的?還好,我們今夜遇到了你們。”
謝魇搖頭失笑,方才蘇天池看到他時可不是這麼放心的,明明不久前還防備他這妖王。
忽地,屋外庭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人踩過地上稻草的聲音,引得幾人看去。
除了蹑手蹑腳往外挪的白月珩,院中哪有其他人?
白月珩顯然也察覺到了這番動靜引來了幾人注意,整個人僵在原地,縮頭躬身的姿勢怪猥瑣的,連那條狐狸尾巴都不敢亂晃了。
謝魇見是他,嗤了一聲。
“還想跑?”
白月珩脊背一顫,慢慢轉過身來擠出甜膩假笑。
“哪有?妖王結界未撤,我能跑哪兒去?”他說着立馬舉手立誓,“妖王和前輩放心,方才我什麼都沒看到,也什麼都沒聽到!”
他這反應之大,倒叫謝魇有些奇怪,“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有什麼值得你這般忌憚?”
白月珩苦笑道:“妖王,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連自己的少閣主之位都保不住,哪裡還有閑心去管如今正在與道盟相争的魔神?不過我覺得你們可以去審一審壓棺石那老東西,千萬千萬千萬不要放過他!”
那壓棺石先前對鐘離淨出手時說過一番話,叫鐘離淨心存疑惑,眼下白月珩又這麼說……
鐘離淨走到門前,問白月珩:“壓棺石做了什麼?”
蘇天池聽不懂,一臉疑惑,隻好乖乖站在一旁等着。
白月珩終究還是更怕鐘離淨一些,躊躇片刻,說道:“那老東西,好像跟妖族外面的人有聯系,若我沒猜錯,應該是鬼窟的人。但最近鬼窟屢戰屢敗,倘若我們妖族沾染上那邊那位魔神,恐怕也要亂起來了。”
“又是鬼窟?”謝魇有些意外,“你都知道多少?”
白月珩飛快搖頭,神色忌憚,“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隻知道我還未覺醒九尾天狐血脈,族中擺明要将我這個少閣主換下去,壓棺石那老東西更不打算把我放在眼裡了,又怎麼會告訴我這些事?”
謝魇俨然不信,“你背後的狐族當真沒有插手?”
白月珩連忙擺手,“沒有!他們才沒心思管這些!”
到底是隻狡猾的狐狸,他的話,謝魇懷疑十句最多隻有半句是真的,“你不說那就搜魂吧。”
白月珩吓得連連後退,可又跑不出結界,便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眼巴巴看着謝魇和鐘離淨,“我說的都是實話,事到如今,我還騙妖王和前輩,不是自尋死路嗎?”
謝魇看向鐘離淨,想看看他是什麼意思,不過沒等鐘離淨說話,他忽然擡眼看向結界外。
“大長老來了。”
鐘離淨擡眼看去。
外面月色黯淡,天将拂曉,謝魇彈出一道妖力,才有一道血光劃過夜空,落到庭院中。
赤鱗一來便察覺屋内屋外多了兩個人,也沒有多問,帶着環繞身側的護心鱗上前回禀。
“主上,道友,我已将千毒磷火芝取來,離火洞少主與那老仆也如約離開了妖市。不過撼山堂與靈柩堂那邊,因為不見巨魔猿和壓棺石歸來,似乎有些混亂,方才屬下過來路上,也遇到了天妖堂的人攔路。”
護心鱗一來,總是要先往鐘離淨身邊去的,飛到他面前時停滞了一瞬,繞着他飛了一圈,先将他身上沾染到的殘餘煞氣都焚去了。
鐘離淨愣了下,擡指點了點護心鱗,“多謝了。”
護心鱗蹭着他指腹,頗為溫順。
謝魇看不下去,召回護心鱗收回識海,若無其事地問赤鱗,“天妖堂那些老家夥出面了?”
鐘離淨朝他看去,無奈搖頭。
這家夥真是醋壇子。
赤鱗起身應道:“沒見到那三名大妖。屬下在八方閣拿走千毒磷火芝時方知,千毒磷火芝乃是壓棺石寄售之物。天妖堂本想圍困屬下,但有護心鱗壓制,他們讨不着好。”
謝魇原本吩咐他去八方閣等着的,但護心鱗都護着他找過來了,謝魇便也不再多問了。
“千毒磷火芝沒了,自己的本體也被阿離捏碎了,這茅坑石還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他說罷瞥向白月珩,語氣淡淡的,卻叫人驚悚。
“你還有什麼話要狡辯?本座耐心可是不多了。”
原本妖王和那位前輩都曾被他得罪過,眼下又多一個他得罪狠了的大長老赤鱗,白月珩狐狸尾巴也沒忍住哆嗦兩下,擠出淚光看着幾人,“壓棺石跟鬼窟的人私下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天妖堂的三個老家夥都在等壓棺石和巨魔猿的消息!”
“隻要他們一旦拿下大長老,天妖堂那三位便會即刻動手!”白月珩遲疑了下,又道:“不過天妖堂那三位不來,除了認定大長老鬥不過壓棺石和巨魔猿聯手外,還藏了别的心思。他們一直在尋找金麝島所在,在極樂宮中也有眼線,還想策反聖姬!”
謝魇和赤鱗俱是一驚。
赤鱗神色怪異,“策反聖姬?”
極樂宮隻有一位聖姬,便是血薇聖姬,紅绫。
蘇天池聞言立馬豎起耳朵。
白月珩用力點頭,“就是妖王的小師弟……呸!”
“師妹,血薇聖姬!”白月珩撇了撇嘴,說道:“天妖堂那三位要的是妖王之位,原本就有三人,哪裡還願再與壓棺石和巨魔猿分?”
“他們早就算好,表面上說要奉壓棺石和巨魔猿為新妖王,其實是要他們先出手試探妖王和大長老。若這兩個老東西沒成,他們天妖堂也沒什麼損失,他們打的算盤,是讓他們和大長老兩敗俱傷,然後趁妖王不在,扶持血薇聖姬奪位,他們掌權!”
讓紅绫當妖王?
謝魇這麼一想,非但沒生氣,反倒笑了,笑意幽冷,“白少主,還說你什麼都不知道?”
白月珩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也隻是猜測,天妖堂顯然更想獨吞極樂宮,可妖王您和大長老、佘長老也不是好惹的。今夜巨魔猿和壓棺石被妖王和前輩所斬,天妖堂那邊三位還不知道情況如何,怕還在等消息,若妖王信得過,我願為妖王效力!”
謝魇挺起胸膛看向鐘離淨,“本座手底下什麼人沒有,用得着你這隻朝秦暮楚的狐狸?”
白月珩的神情比他更正直,狐狸眼也在瞟着邊上的鐘離淨,半點不敢大意,“妖王莫要誤會,我對妖王絕對無半點非分之想!我隻喜歡狐女,亦或是漂亮的小狐狸……”
他也沒敢把自己的性向定死,但絕對不能是狐族之外就是,絕對不能跟妖王有半點瓜葛!
白月珩輕咳一聲,眼神是這輩子都不曾有過的堅毅,“要對付天妖堂,說難也不難,我可以離間天妖堂那三個老家夥,讓他們内鬥,如此,聖姬即便有反骨也無人相助!”
蘇天池聽了一通妖族争鬥,驚得大跌下巴,也許是想到了昔日的侍女小紅,實在沒辦法聯想到其居然也有争奪妖王之位之心!
想法是不錯,可謝魇哪裡敢用他,連看他一眼都嫌多餘,一雙溫柔豎瞳直直望着鐘離淨。
“你先是算計大長老,見情況不妙,又出賣壓棺石,如今又說來幫本座,真是牆頭草。”
鐘離淨的回應是面無表情。
老看他幹什麼?
謝魇撓了撓頭,隻好别開臉。
白月珩恨自己投誠對方居然也不要,面上仍是無比懇切,“我自然也不是無條件幫妖王的,一來,是為今夜被迫算計大長老之事賠罪,二來,我也想與妖王做一筆交易。”
謝魇挑眉,“交易?”
白月珩坦言道:“我狐族有一聖境,源于上古青丘,若能進入便可淬煉血脈。我雖也稱得上是狐族少主,卻僅僅是月狐一族,在狐族除月狐外還有幾大分支,同樣也有不少身負九尾天狐血脈的同族。而千年前月狐一族聖子失蹤,隻剩姑姑支撐。”
“我族便已弱于其他分支,百餘年前,姑姑又為突破瓶頸閉關,其他分支欺我月狐一族無人,将分到我族每百年進入聖境的名額削減,隻給了族中天賦比我強的族弟,我這個白雲閣少主的位子也将在半年後換做同族,而我,則被分配回族中守山。”
白月珩越說越氣不過,憤懑道:“當年老妖王勢大,他們将我推出去,讓我在極樂宮當了百餘年質子,又說我尚未化神,不夠格進入聖境,拿白雲閣少主的位子補償我。”
“如今我族勢弱,他們又以無法覺醒九尾天狐血脈為借口将我趕出白雲閣,進入聖境的機會也沒了,隻能回去守狐山帶小狐狸。”
可氣着氣着,白月珩又笑起來,不是先前那樣讨好或魅惑的笑容,而是辛酸自嘲的笑。
“我别無他法,頭腦一昏假借妖王之勢,壓棺石那老東西也知道我需要外力相助,答應若我幫他拿下大長老,他便助我振興月狐一族,讓我也能順利進入聖境淬煉血脈。”
少年人總有耗不完的同情心,蘇天池聽完覺得白月珩好像挺可憐,可擡頭一看,身邊三人一個比一冷靜,他撓了撓臉垂下頭。
看來是他淺薄了。
赤鱗道:“白少主既與壓棺石聯手,結果如何應當早就猜到才是,如今壓棺石敗于道友之手,白少主當時就沒想到會有什麼後果?”
他這個受害人不說話,白月珩也忘不了他,心虛垂頭,“我對不住大長老,但我也不想卷入此事,實在迫不得已。我也知道壓棺石不可信,不如信大長老,偷偷在寒毒中動了手腳,便是想賭大長老能否反敗為勝,而後擇你們當中的勝者聯手合作。”
謝魇是沒什麼心情聽他賣慘的,冷漠道:“不要與本座訴苦,想交易,說說你要什麼,又能給本座什麼,本座可不是什麼善人。”
鐘離淨看他一眼,默然颔首。
謝魇感覺自己誤打誤撞得到了鐘離淨的認同,心中狂喜,面上便穩住了這副無情面貌。
白月珩似見到希望,忙道:“我要極樂宮助我突破化神巅峰的瓶頸,覺醒九尾天狐血脈!”
謝魇整理衣袖,并不回應。
這一看就是沒興趣,白月珩隻得改口,“當然,此事是有些為難妖王了,我自己琢磨也行。我隻要極樂宮成為月狐一族的靠山。”
“至于我能做的……”
白月珩想了想,認真道:“正如先前所說,我願為妖王效力,離間天妖堂三位大妖,阻止血薇聖姬奪位,此外,隻要極樂宮能成為月狐一族的靠山,我便能留在白雲閣,便能代替月狐一族配合極樂宮行事。待我族聖子歸來,定還極樂宮這份人情!”
謝魇不屑道:“你月狐一族聖子失蹤千年,真要等他回來,本座還不知何時才能等到。”
白月珩顯然也知道空口一說沒有憑證,是很難讓人信服的,遂幹笑道:“那,便待姑姑出關?姑姑同是九尾天狐血脈,已覺醒六尾,若這次閉關順利,出關後便是七尾。姑姑閉關前叮囑我看好族中,月狐一族的事我能做主,姑姑也從不欠人人情!”
在鐘離淨眼皮下,謝魇不為所動,“被你害慘的是大長老,如今代掌極樂宮事務的也是他。月狐一族的人情,本座可有可無,你這條命若想留下,求本座不如求大長老。”
他可不蠢,明知道白月珩算計過赤鱗,還接受他的投誠,哪怕赤鱗一時沒有别的想法,他日再回想起來,心裡多少會有些不滿吧?
若他真答應了,便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埋下隐患。
果然,赤鱗不着痕迹變了臉色,唇邊笑意欣慰。
白月珩沒敢放松,轉頭看向赤鱗,再三懇求,“大長老,我白月珩一人做一人當,您心中有怨,沖我一人來就是,但我月狐一族真的需要極樂宮相助。求大長老饒過我這一回,咱們的仇私下解決,您想對我如何,我便如何,隻要您留我一條小命……”
他自己說着也覺得有點過分,沒敢繼續說下去。
赤鱗面色恢複冰冷,“白少主算盤打的真響。”
白月珩心虛低頭。
赤鱗思索了下,輕吐出一口氣,轉頭跟謝魇拱手道:“主上,屬下認為,白少閣主可用。”
謝魇有些失望,“不殺了?”
赤鱗笑道:“主上讓我做這個大護法,我自然當以大局為重,何況這份人情的确誘人。”
謝魇猶豫着看向鐘離淨,鐘離淨快被他看煩了,别開臉就回了屋裡,還叫上了蘇天池。
“過來搭把手,我們該走了。”
蘇天池連忙應聲,收起靈劍跑進堂屋,“來了!”
謝魇搞不懂鐘離淨怎麼想的,不過看去應當沒生氣,他摸了摸鼻尖,跟赤鱗說道:“那大長老看着辦吧,倘若這隻狐狸再當牆頭草,殺了便殺了,反正如今月狐一族式微。”
白月珩笑容僵在臉上,沒忍住瞪了謝魇一眼,恰好被謝魇抓到,琥珀豎瞳冷幽幽看來。
白月珩趕緊保證,“妖王放心,我這次定會履約!”
謝魇冷哼一聲,不放心地吩咐赤鱗道:“我們先回金麝島了,你看着安排吧,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