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魇也察覺到了春風劍意,“那阿離還不走?”
鐘離淨收斂起方才洩露的神力氣息,幻化過的黑眸中浮現出淺淡笑意,“白乘風藏起了我上次在密室見過的玉簡,十有八九知道了有人混進來過,但他院中法陣與進入密室的通道法陣禁制都沒有任何改變,你猜,他會不會也是在等賊再回去?”
謝魇頓了下,“阿離想将計就計?”
鐘離淨道:“我們在金麝島時與神識親臨操控蕭沉的魔神交過手,他知道蕭沉找到了我們,而在鬼窟總壇時,我們雖然沒有跟白乘風碰面,卻見過了回溯鏡靈,回溯鏡靈如今追随魔神,若白乘風與魔神也有勾結,你覺得,白乘風會知道這些嗎?”
謝魇沉默了下,“但他沒問。”
“是啊。”鐘離淨道:“他沒問,但不代表他不知道。我突然回來,就算找了求藥的借口,以他的性子,也定會有所懷疑,我要讓他猜到,又不能讓他知道全部。我該多給他一些破綻,才能讓他相信我。”
謝魇問:“阿離是說,讓白乘風知道你曾經來過這處密室?而且,你已經對他起疑心?”
鐘離淨眸光一暗,“我們之前有過太多争執,他隐瞞了我許多事情,如今我一回來,難道要與他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裝出一副父慈子孝的假象嗎?就算我願意裝,他知道這不是真正的我。謝魇,正如我了解白乘風,白乘風也很了解我。”
謝魇笑歎道:“那若是真正的阿離,又會怎麼做?”
鐘離淨道:“白乘風在天道院丢了鱗片,他自己不會不清楚,而蕭沉在之後離開天道院,被我們帶上了金麝島。若魔神告訴他這些,那麼在他眼中,我這次回來,定會再探密室,确定舅舅的鱗片還在不在。”
“阿離已經來過了。”
謝魇忽而一頓,“他也來了。”
“好。”
鐘離淨閉了閉眼,感知到那道春風劍意已然來到滄溟院,他才飛出密室,抹去大半自己進去過的痕迹時,白乘風已然踏足後院。
鐘離淨索性停手,拉下兜帽破窗而出,身影方才掠過數丈,遠處便傳來一道熟悉嗓音——
“什麼人!”
是顧行遠!
他竟跟白乘風回來了?
鐘離淨回頭,正見一道劍意迎面襲來,他便也止步後院,運起靈力擡掌對上那道劍意。
這道春風劍意赫然出自白乘風之手,他并未留手,劍意消磨掌力,同時掀開鬥篷兜帽。
鐘離淨一張臉顯露人前,正與白乘風對視上。那一瞬間,白乘風似是驚愕,劍意收斂。
可在同時,鐘離淨也撤去大半掌力,順着這道劍意被震飛撞到牆上,吐出一大口血水。
白乘風當即撤去劍氣,“你……”
他想要上前,遠處顧行遠已禦劍趕來,“師兄!”
聞聲,鐘離淨皺了皺眉頭,拉下兜帽躍上牆頭。
白乘風擰眉看向草叢上黑紅的血迹,神色有些難看,再望向身後的顧行遠,沒再追來。
這一次,鐘離淨很順利回到院中。
他直接從窗口飛進房間裡,剛落地便險些摔倒,所幸謝魇及時從銀镯中飛出來扶住他。
“阿離!你方才分明能躲,何苦受白乘風一劍?”
鐘離淨緩了口氣,任由他攙扶坐下來,抹去嘴角黑血,望向指尖透着妖氣的血水反倒笑起來,“若我身中妖毒,又隻有大乘中期,必然是躲不開這一劍的。你别擔心,這隻是丹藥帶來的假妖毒,本來也會多吐幾口血,能讓他相信我受傷就值了。”
謝魇少有對着他冷臉的時候,扣住他手腕一探,“劍氣入體,妖毒似乎更深了,值得嗎?”
鐘離淨按住他手背,“你知道妖毒是假的,隻是些許劍氣入體,我不會讓自己白受傷。”
謝魇不贊同道:“劍氣在經脈橫行,會很疼。”
鐘離淨知道他擔憂自己,捏了捏他手背,“沒關系,一會兒便會有人來幫我化解劍氣。”
謝魇皺眉,“白乘風?”
鐘離淨點頭。
謝魇看他如此笃定,便也不再勸說,神識察覺到院外動靜,起身望向窗外,“方才阿離與白乘風交手,似乎已經驚動了九曜宮其他人,外面巡邏的弟子比先前多了不少。”
鐘離淨跟着望向窗外,以他的神識可以一覽整個九曜宮,果真發覺院外巡邏弟子的動靜,上空頻頻越過冷厲劍光,“顧師叔祖應該能猜到是我,就看白乘風如何應對了。”
謝魇還是心疼鐘離淨,在他面前蹲下,輕輕拉起他的手,“就算要讓白乘風相信阿離的确身中妖毒,也僅有大乘中期的修為,方才既然被白乘風撞見了,阿離為了補天化靈漿不能離開九曜宮,卻還是該化解劍氣,就算不能完全化解,也能止疼。”
鐘離淨感到一縷獨屬于謝魇的微涼妖力自手掌探入經脈,一點點化解經脈中亂竄的殘餘劍氣,沒有再拒絕,隻望着謝魇笑道:“也是,以我目前的修為和身體,還不至于拿這劍氣完全沒辦法。不過眼下外面已經亂起來了,我賭白乘風不會輕易出賣我,若要等他過來,也還需要一些時間。”
“我知道,會留一縷劍氣等他來的。”謝魇面有遲疑,“不過阿離,你确定白乘風會幫你隐瞞嗎?若他想将你留在九曜宮,借此事将你困在執法堂便可,阿離卻主動讓他看到你的臉,阿離就這麼相信他?”
鐘離淨與他四目相視,如實道:“我不确定。但我賭他會保我,他本可以将我跟你離開的事傳出去,讓我成為九曜宮叛徒,可他沒有,還在顧師叔祖面前保我,我便信他這一回,何況還有顧師叔祖在。若他這次出賣我,那我便另尋對策試探他。”
謝魇還是很讨厭白乘風,對他更是沒有半點信任可言,可鐘離淨信任白乘風,因為他們做了百餘年的父子,鐘離淨向來重情重義。
謝魇便隻叮囑道:“雖然我知道阿離還想再拉白乘風一把,但在面對白乘風時,我希望阿離能更冷靜一些,我不是怕阿離感情誤事,是怕白乘風會利用阿離重情這一點,讓你受傷,我也不想看到你難過。”
鐘離淨笑着點頭,“我知道,你今日有些啰嗦了。”
謝魇有些驚愕,“阿離這麼快就開始嫌棄我了?”
鐘離淨笑而不語,微微側首靠近他,在他唇角親了一下,蜻蜓點水般,碰一下便退開來。
“你覺得呢?”
謝魇被他撩撥的心跳加快,手上化解劍氣的妖力頓了頓,目光幽幽看着鐘離淨,“這裡可是九曜宮。若是本體在,阿離可會親我?”
鐘離淨便是猜他什麼也不會做,隻是嘴上抱怨幾句才哄哄他,至于本體,還在天道院呢。
思及天道院,鐘離淨也不逗謝魇了,任由他為自己慢慢化解劍氣,“天道院那邊如何了?”
謝魇眼神幽怨,卻也隻能先記下這一筆,鐘離淨問什麼,他便答什麼,“佘長老和雲夫子已經在淬煉藥液,族老們也在幫忙,若一切順利,三日後便能淬煉成功,屆時能不能修補蛋上的裂縫,就看運氣了。”
說起兩顆蛋,鐘離淨總不免憂心,“當日妖胎出世時損傷的不隻是那一雷罰之後白白得來的仙靈氣息,還有先天本源精氣。這修補藥液哪怕不能完全修補回來,應該也能讓小蛇破殼後不至于太過虛弱。”
謝魇無奈地看着他,“我看阿離現在還是先想想自己吧,白乘風和顧雲都不相信你,萬一白乘風的把柄沒抓到,等顧雲失去耐心不想再再等,直接将阿離關起來怎麼辦?”
鐘離淨顯然沒有這份擔憂,“顧師叔祖應當不會出爾反爾,至于抓到白乘風與魔神勾結的罪證,還是一步一步來吧。不過他那密室下的地宮倒是有意思,能讓無鋒劍感興趣,若有機會,我們再進去一趟吧。”
他難得對什麼東西有興趣,謝魇還能拒絕他不成?謝魇最怕的就是他當真成了海神之後變得無欲無求,屆時他隻剩下兩條小蛇陪伴,還有什麼用?可眼下謝魇最在意的還是那折磨鐘離淨的劍氣,捏了捏他手心,認真道:“好了,快化解劍氣吧。”
他難得比鐘離淨還認真。
鐘離淨失笑一聲,其實劍氣在經脈亂竄的确是有些疼,他向來能忍,這其實不算什麼。
可謝魇再三催促,他也隻好先運功壓下春風劍氣。
月上中天,九曜宮漸漸恢複平靜。
白乘風來得比鐘離淨預料的要早一些,體内殘餘的劍氣已經被化去大半,隻剩些許被壓在經脈中,疼是不疼了。察覺到白乘風靠近,謝魇回到銀镯中,鐘離淨彈出一縷神力,滌淨樓中漂浮的大部分妖氣。
至于銀蛇手镯上的妖氣,便任它洩漏出來幾分,反正白乘風會認為這是妖胎藏身所在。
白乘風沒有走樓前正門,劍光飛入窗口,窗台上一排小魚玉雕清晰地倒映出了房中緩緩現身的白衣身影,劍氣散去,他望向蒲團上打坐的鐘離淨,見他靈力運轉還算順暢,似松了口氣,臉色卻有些難看。
“誰給你的膽子,還未入夜就敢偷闖宮主住處?”
鐘離淨撤去靈力,緩緩睜眼,就算方才被白乘風抓個正着,此刻面對白乘風依然鎮定。
“入夜後便能闖?”
白乘風怔了下,神色似緩和了幾分,“這麼說來,你這是承認了上次也是你偷偷潛入我院中的密室,最後還讓老四代你受過?”
鐘離淨早有預料,被他揭穿仍舊從容,“老四會在那裡隻是巧合,不過我在九曜宮百餘年,卻是那次才知道宮主院中藏了密室。”
“被抓到偷闖我院中密室的人,反倒比我還要理直氣壯?”白乘風氣笑了,“上次也罷,沒鬧出來什麼動靜,這次呢?你在密室中做了什麼?可知方才又驚動了顧師叔?若非我将此事推到那鬼窟餘孽頭上,你可有想過,你會被顧師叔抓起來?”
鐘離淨起身道:“如此說來,我是該多謝義父為我周旋。可我也想問問義父,上次我在密室中見到了舅舅的鱗片和一枚玉簡,這次為何不見了?義父将它們藏了起來,可是因為那玉簡裡隐藏了什麼秘密?”
白乘風看他面無表情,分明是在質問自己,唇角笑意徹底淡去,“淨兒,你不信為父?”
鐘離淨反問:“我要如何信你?我離開九曜宮時,你還有許多事隐瞞我,為何舅舅的鱗片會出現在你的密室裡?那有着海國氣息的玉簡又究竟藏了什麼?你要我相信舅舅的死與你無關,我信了,可這麼長時間過去了,你也該告訴答案了吧?”
白乘風沉吟道:“你想知道什麼?隻是鱗片玉簡?還是要質問我,是不是與魔神有勾結?”
鐘離淨話還沒有問出口,他反倒先說了出來,鐘離淨抿了抿唇,說道:“我全都要知道。”
此刻的他,便如數月前阻攔了道盟讨伐極樂宮之後與白乘風對峙那時一樣固執,隻是面色蒼白,身上俨然還有妖毒和劍氣未曾徹底拔除,白乘風臉上最終露出無奈之色。
“你舅舅出事前,我收到傳信去過海國,那鱗片便是他贈與我的。至于玉簡,隻是他叮囑我照看你的遺書,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
鐘離淨卻道:“那你取出遺書和鱗片,讓我看看。”
白乘風别開臉道:“自從上次察覺有人混入過密室,我便将東西都收起來,我與你舅舅也是多年好友,他的遺物我自是要好生看管,難道他留給我的遺書,還會是指證我勾結魔神嗎?淨兒,你莫要再胡鬧了,方才那一劍我未留手,你傷得如何?”
他想要上前,鐘離淨下意識退後,不慎岔氣引動經脈中壓制的劍氣,疼得弓起弓起腰背。
“嘶……”
白乘風便不再往前,掐訣抽出那一縷屬于自己的劍氣,看鐘離淨臉色煞白,他眉心緊皺起來,“劍氣引動了妖毒?我給你療傷。”
“不用……”
鐘離淨緩了口氣,往後退去,執拗地看着他。
“既然鱗片和玉簡你不能給我,那之前的答案呢?你為何要追殺我,總該解釋清楚了吧?”
白乘風似有些疲乏,“我說過,隻是為了讓你提前避開禍端。你舅舅說魔神下一個目标就是你,讓我将你送到安全之處,我思來想去,唯有将你送入秘境中,最是放心。”
鐘離淨譏笑道:“你自己說出這樣的話時不會覺得好笑嗎?白乘風,我不是三歲小孩。”
白乘風閉了閉眼,吐出一口氣,“淨兒,我不想與你争執,如今的事你看不明白,日後總會懂的。那次傷你是我有些激進了,但我從未辜負過你舅舅,也永遠不會辜負他。”
鐘離淨面色一沉,“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白乘風搖了搖頭,走近他道:“我先為你壓制妖毒,免得毒發傷身。”
鐘離淨神色狐疑,卻也沒再退後,任由他扶着自己坐下,擡掌覆在肩頭,為他渡靈力。
體内翻湧的妖毒漸漸被壓制下去,鐘離淨仍提防地盯着白乘風,“前段時間天道院出事,在天道院封閉前,你可曾去見過老院長?”
白乘風似乎不意外,“怎麼,他又跟你說了什麼?”
鐘離淨垂下眼道:“大半月之前,我閉關醒來,在妖市撞見從天道院逃出來的蕭沉,她身中魔種,又被魔神神識操控,元神識海重創,在昏睡之前,她告訴我,老院長讓她轉告我,莫要再回九曜宮。”
白乘風冷笑道:“果然是他說了什麼,他越是不讓你回來,你越是要回來,還再次闖入我的密室裡。那蕭先生呢,她人在何處?”
他忽而神色大變,驚道:“淨兒,你丹田中那寶珠是何物?那些妖毒竟都被壓下去了?”
鐘離淨神色一僵,按下他的手背,“不過是妖王贈與我的一枚藥珠,助我壓制妖毒罷了。”
白乘風眸光一暗,“隻是藥珠?”
鐘離淨淡聲道:“隻是藥珠罷了。蕭沉傷勢太重,告知我天道院出事後便陷入了昏睡,所幸她體内魔種也被封印沉睡過去,如今天道院又已封閉,以她的狀況根本不可能回來,隻能托妖族的長老照看。”
見他不願再提這所謂的藥珠,白乘風眸底閃過一絲異色,沉聲道:“什麼?讓妖族的人照看天道院的先生?淨兒,你糊塗啊!”
鐘離淨看他的眼神越發嘲諷,“妖族也并非全是窮兇極惡之人,從前我竟不知你也這般迂腐?那你可知道,老院長為何不讓我回九曜宮?他可是懷疑九曜宮與魔神勾結?”
“說來說去,你還是在懷疑為父。”白乘風這次卻是不惱了,隻無奈道:“蕭雲鶴一句語焉不詳的話你便來懷疑我,我在顧師叔與衆位長老面前護住你,你反倒不信我。”
鐘離淨道:“因為老院長不會隐瞞我魔種之事。而不久前,聽聞義父似乎放走了魔神。”
白乘風聞言失笑,“此事已經傳得如此離譜了嗎?”
鐘離淨頓了下,“那你可否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白乘風反而笑吟吟看他,“那日淨兒難道不在嗎?”
鐘離淨眼瞳一緊。
白乘風歎道:“罷了,聽到那日我去追魔神之後,曾有兩個神秘人現身贈藥,顧師叔和三師兄用了那丹藥都覺得不錯,這些日子暗中派人尋找那人,若我猜的沒錯,那兩個人便是淨兒你,還有那位妖王吧?”
他果然猜到了!
鐘離淨倒不會此刻還在懊悔當日現身幫忙之事,在一瞬驚愕之後,他坦然道:“不錯,你們提前半月便将約戰魔神一事傳得沸沸揚揚,我自然也去觀戰了,可惜那日并無我用武之地,隻能任由魔神逃走。”
白乘風意味深長望着他,“淨兒怎會是無用武之地?你那丹藥可是助顧師叔和三師兄壓制了魔種反噬,道盟那些老家夥也都将你視為恩人。不過這丹藥如此管用,淨兒難道沒有給天道院那位蕭先生服下嗎?”
鐘離淨心下一驚,故作漠然道:“那丹藥出自極樂宮佘長老之手,我托妖王的福才求得丹方,但魔神神識曾親臨控制蕭沉,她又一心求死,如今能保住她性命已是萬幸。若這丹藥管用,你可有辦法進入天道院,聽聞,老院長也已經被種下魔種。”
白乘風仍在打量他,笑容似調侃,“淨兒與蕭雲鶴那麼熟悉,還問為父如何進入天道院?”
鐘離淨隻道:“你曾在天道院修行,不比我在天道院待的時日短,連你也進不去天道院?”
即便是幻化過的黑眸,如此清澈認真,相視之下,卻是白乘風先移開眼,笑歎一聲,“看來這老家夥不僅防着我,也防着淨兒。”
鐘離淨直言道:“天道院出事,當真與你無關?”
白乘風笑問:“淨兒,我有什麼理由動天道院?”
他唇邊雖含着如沐春風般的溫和笑意,眼神卻似乎隐藏什麼,讓鐘離淨實在難以看穿。
“你最好不是。過段時間,我會去天道院看看。”
聽他這麼說,白乘風又問:“不要補天化靈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