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之海中本沒有光亮,唯有偶爾浮現的時空裂縫時不時會給這裡帶來一瞬燦然光輝。
千年前隕落的遠海神靈浮沉在這片死寂海域中,海藻般的雪色長發幾乎包裹住蜷起的身體,昳麗面容上雙眸緊閉,眉心也緊緊擰起。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有太多人,太多事,最終被九霄神雷驚醒。
鐘離淨眼尾不安地顫了顫,忽地睜開雙眸,藍眸底有金光流淌而過,洩露出一絲迷惘。
忽地,一道金光破開時空裂縫而來,入水飛來他眼前,正是萦繞着兩道神光的天命珠。
鐘離淨怔了下,伸出手去。
玉白指尖方才觸碰到天命珠,天命珠便閃爍起強烈的金光,分化出許許多多金色光點。
鐘離淨閉了閉眼,便見一團團金光猶如水泡一般向他飛來,裡面倒映着他曾經在輪回中得到每一段感悟,入輪回證道,本是求取神道,與尋常輪回不同,生老病死孤寡殘,他都曾經切身體驗過,這些感悟對他彌足珍貴,卻遠不如輪回前的過往。
在這些光團之外還有一些更為明亮也更大一些的水泡,鐘離淨眸光一亮,踏着海水走去。
那些水泡中流轉的光影中除了他自己外,都有着同一個人的身影,有時是旁人看不見的虛影、有時化身成青蛇,有時又是黑泥鳅,一一看過去,他看到了過去在秘境時初遇到此人,被此人糾纏喊徒弟的往事。
鐘離淨還看到碧霄宗、雲國、海國、九曜宮還有金麝島的許多過往,還有那人帶着天命珠追入時空通道的那一幕。而後,他的眸光落到一團格外明亮些的金光水泡之上。
那時屬于前世海神的記憶。
這位很早很早之前應天地氣運而生的遠海神靈,生來就擁有掌控時空的能力,從化生到擁有意識便不知耗費了多少個年歲,偏在最不恰當的時機醒來。在仙界魔界與修仙界之間的通道被打斷後,他被遺留在世上,千萬年都在尋找飛升上界之路。
然而天道完善的法則之下,他已經與這個世界産生因果,是很難再逃離法則離開這裡的。
而要與天地同壽,他同樣需要渡過自己的命劫。
千萬年來,他都在為此準備。
如此漫長的歲月并沒有給他留下太多真正值得記下來的瞬間,唯有最後兩千年多年的記憶于他而言更鮮明一些,其中有過陪伴他最長時間的造化境,有天命珠,有過遠海信徒,還有一束束來自岸上的鮮花。
無一不是螣蛇送來的。
而最叫他在意的是,螣蛇隕落後屍骨墜落遠海。
鐘離淨伸出手想要觸碰那團金光,靠近時又止住,望向其他環繞自己的光團,而後笑歎一聲,眼中不再迷惘,将光團攬入懷中。
光團中是海神曾在千年前盡力護住的螣蛇殘魂。
光團沒入心口刹那,金光鍍上周身,那一刹那,所有光團皆朝他飛來,悉數沒入他體内。
他眉心上緩緩浮現出波浪般的金色神紋,一雙冷如冰玉的淺藍眼眸也有一側變作金瞳。
海神的傳承力量與所有輪回曆練的感悟凝于一身,這具被洗淨了蛟龍血脈的人族之身萦繞起燦金神光,宛如脫胎換骨,涅槃重生。
所有記憶回歸本體,讓鐘離淨很清楚他該去往何方,白衣身影破開時空之海的水面,前方随即浮現金光燦然的時空漩渦,一雙赤足步伐未曾遲疑,踏過海水,飛入其中。
跨越歲月長河,一簇燦金神光落于正處于鏖戰的天瀾城中,那座高懸虛空的九曜宮之上。
兩位護法的造化鏡鏡靈察覺神力波動,回頭望去,便見殿中時空漩渦上金光灼灼,叫他們一時都睜不開眼,卻有一道白衣身影飄然而落,時空漩渦也漸漸收縮,就此消失。
感知到熟悉的神力,兩個鏡靈擡眼望去,見到一身神力的鐘離淨時,臉上俱浮現喜色。
“小主人……”
預知鏡靈剛才出聲,就被回溯鏡靈輕咳一聲打斷。
回溯鏡靈淡淡瞥他一眼,便越過他飄至鐘離淨面前,躬身喚道:“海神主人,您回來了。”
海神……
預知鏡靈愣了下,後知後覺鐘離淨身上的氣息已然與記憶中的海神如出一轍,再看他右眼金瞳,似少了幾分這一世的冰冷,與記憶中的海神相似的平和。預知鏡靈心頭劇震,眸光變得濕潤,跟着上前行禮。
“恭賀主人歸來。”
鐘離淨擁有了海神那一世的記憶,如今再看兩世結下契約的神器鏡靈,眸光也溫和許多。
“嗯。”鐘離淨應聲,看向更沉穩冷靜的回溯鏡靈,颔首道:“這些年來,辛苦你們了。”
海神那一世最後的記憶,是将送入過時空之海借時空之力蘊養的天命珠囑托給了造化境。
預知鏡靈受傷太重,早已忘卻舊事,回溯鏡靈卻是一直都記得的,他也一直都做得很好。
回溯鏡靈凝望着他,素來淡漠的淺色眼眸眸底浮上幾分懷念與信賴,不自覺微垂下頭。
“吾險些辜負主人的叮囑。”
“已經很好了。”
鐘離淨說着,發覺兩個鏡靈身上神力稀薄,知曉他們是開啟時空之門耗費了太多神力,便擡手揮出兩道神力,沒入兩位鏡靈體内那一瞬,兩個鏡靈的身體皆化為了實體。
兩個鏡靈驚喜擡手,又都紛紛向鐘離淨拱手道謝。
“謝主人恩賜。”
鐘離淨搖頭,“不必如此。”
回溯鏡靈道:“千年前若沒有主人贈與的神力,吾與回溯鏡本沒有那麼早能化為人形。”
他說罷,整座九曜宮猛地震顫起來,包圍九曜宮的結界也在戰栗,是被城中戰局波及了。
回溯鏡靈面露寒意,側首望去。
“魔神還在城中放肆。”
再提起魔神,與他也有兩世恩怨要清算的鐘離淨眸光一沉,吩咐兩個鏡靈,“你們先下去幫忙吧,盡力護住老院長和顧長老他們。”
回溯鏡靈點頭,拉上望向鐘離淨身後還想問他妖王謝魇去向的預知鏡靈便出了九曜宮。
雖說兩個鏡靈已然出去,鐘離淨還是聽見了預知鏡靈的低聲抱怨,他說,妖王還沒回來……
回溯鏡靈沒應話,扯着他走了。
看着兩個鏡靈化為金光飛落城中,鐘離淨無奈搖頭,擡手召出天命珠,兩縷金光仍舊在天命珠外萦繞交錯,像是在守護着什麼。
鐘離淨眸光黯了黯,掐訣凝起神力渡入天命珠中。
神力啟封兩道金光,将其融合,而後悉數沒入天命珠中,天命珠中随即閃爍起燦然金光。
在他眼前,天命珠所化的金光被塑成人形,身量是深刻入骨的熟悉,素白衣物上點綴玄金色暗鱗紋,一頭發尾透着暗紫的白發緩緩浮現,往上便是褪去妖異的俊美容顔。
天命珠重塑肉身,僅僅保留了五成螣蛇的血脈傳承,額角兩支雪色龍角末端燃起紫焰。
但這已經足夠了。
看眼前之人緩緩睜開眼眸,鐘離淨不由屏住呼吸。
那雙記憶中的琥珀豎瞳色澤更淺淡了幾分,卻多了幾分深邃的暗紫,猶如昔年的妖火。
太多的差異叫鐘離淨抿緊薄唇,雙眸不敢移開半分。
終于,那人醒過來,眸中似詫異又似急迫,擡起雙手看了看便轉頭看來,而後便愣住了。
他正好撞上鐘離淨的視線。
四目對視,無人開口。
鐘離淨袖中五指緊了緊,出聲問:“你還記得……”
“阿離。”謝魇恍然回神,二話不說大步近前,用力抱住他,“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
他力道太大,生怕鐘離淨會再離開他似的。鐘離淨怔了怔,眸中水光閃爍劃過臉頰,又在半空中凝結成珠,映着九曜宮的結界靈光,極為璀璨,他卻長松口氣,放任自己靠進熟悉的懷抱中,嗓音變得沙啞。
“謝魇,你回來了。”
明珠落地,仿佛敲在謝魇心頭上,喚醒了他千年前的記憶,他下意識打量起這座九曜宮。
“我……回來了?”
不對,他分明應該已經……
謝魇神色一緊,扶住鐘離淨雙肩,眼神有些遲疑,又有些困惑,“我記得,我最後是被收入天命珠……阿離,是你做了什麼嗎?”
鐘離淨收斂起眸中的水光,擡手按上他心口,“你感受一下,胸腔之内的心髒是何物?”
謝魇最後的意識是在一千年前見證海神的承諾,最終元神被收入天命珠,他隻需一眼就認出眼前之人是自己的阿離,雖說那右眼金瞳又與海神無異,這些答案,他在千年前就已經尋到了,這便擡手撫上心口。
體内神力流轉,讓幾分螣蛇血脈的傳承之力盡快複蘇,而這些源頭,正是心口的天命珠。
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切,不可思議地拉住鐘離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