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人聲喧嚣與金戈鐵馬，隻此一眼跨越三載光陰
……
見孫無常悍然身死，他手下群匪也洩了士氣。上了年紀的老滑頭早就麻溜扔了大刀，雙手舉起示降
一人作先百人應，剿匪之戰随即告了幕
兩萬兵騎在帶走剩餘山匪後，果然不再回頭，直往恭州駐營去
為了盡快倒拾幹淨一身血，宋觀棋沒回客棧，就近去了謝延住的大帳
謝延要處理戰後事宜，将人送到帳前便馬不停蹄趕去校場。他前腳才安排妥當，褪了襟領浸汗的外衣，後腳韓洄又派近衛來請
時至黃昏，謝延才得以在繁忙軍務脫身。他沐浴更衣出來，發現案邊人不見蹤迹
找了一圈，正訝異宋觀棋竟會不辭而别，就在軍營入口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姜梧認真聽着宋觀棋低聲吩咐着什麼，忽而一道黑影籠罩，擡眼便看到謝延已來到跟前
宋觀棋似是早有預料，仍是毫不避諱說完最後的話
姜梧默默聽完，随即點了點頭
“好了，回去吧。”宋觀棋輕聲道
“是。”姜梧瞥了一眼兩人，識趣地轉身就走
宋觀棋回身便對上一道灼灼目光
他側開身，想往内帳走去，一挪步就被謝延握住了
“裡面待着悶。”謝延牽起他的手，走向迢迢曠野，“帶你逛逛好不好。”
他分明是詢問，卻讓人覺出不可置否的意味。況且未等回應，就拉着人出發，好在宋觀棋并不介意
宋觀棋沉默不語，他的不回應便是最好的回應
謝延帶着他去哪，他都不問不說。走在草香洋溢間，偶爾悄悄低頭避開腳邊石子，謝延回眸看着他的發頂，覺得現在的他就像個很好哄的乖小孩
今夜月色正好，恰如其分灑在他的墨色長發，他的淡青衣襟，他的如畫眉眼
怎麼這麼……
謝延覺得世間所有描摹美好的詩詞歌賦加起來，都不夠格去形容此刻的他
好像月光把他身上的鋒利都柔和暈開，整個人連帶着額前碎發都映染玉澤
看地謝延一顆心都要化了
這或許和平日冷漠薄情的人大相徑庭，但謝延覺得現在的他才是真實，這才是真正的他，“心如鐵石”的厚重盔甲下藏着一顆柔軟的心髒
他的溫柔比他的淡漠要多得多
謝延眨了眨眼，莫名覺得眼睛酸澀，而後對上一雙清澈見底的眸子，撞進裡頭的透亮明潭
宋觀棋有些意外，又覺得困惑，謝延就這麼看癡了，又看紅了眼眶
“你很累嗎？”
他好心問，出口便後悔了。這話有些離譜，畢竟也沒走多久。但由于自己并沒什麼安慰人的本事，再想說時嘴巴微張又合攏，無措神色浮上面龐，稍縱即逝
謝延難得見他面色幾變，不禁偏頭低笑
太難得了
謝延想，似乎關于宋觀棋的一切，都好似九重天阙上的皎皎明月，缥缈虛無，難以追逐
可他收攏五指，與心上月十指交扣。胸口間的劇烈悸動是真的，心底的得意安心也是十分實在
他的心是實的，被塞地滿滿當當
兩個人都不再言語，并肩漸行漸遠，他們撫過同片水月，踏過同束清風，見過同點螢火
不知過了多久，猶如萬物俱寂，他們一起鮮活地走過山高水遠，地久天長
星河流轉，人間已經度過無數個須臾。尋常人家早已熄燈，此刻夜幕鋪蓋整個天地
他們終于走累了，歇在山川原野無人問津的角落
遇見幾塊不高不低的石頭堆砌一處，甚是合适，就像天神眷顧他們疲倦專門布下的歇腳地
宋觀棋見無甚雜漬，便想着直接坐下，卻被謝延一下拉住
“别……”
然後在宋觀棋略顯疑惑的打量，解下外袍随意折疊幾下，蓋在石頭上方
謝延拍了拍，颔首道：“坐。”
宋觀棋被按坐在衣物上，他自己則挑了個略微低矮的石頭坐下
宋觀棋看着他，謝延漫不經心一笑：“夜間石涼。”
宋觀棋愣了一瞬，對上謝延明媚笑靥又怔住，這一眼再難挪開
直至謝延握住他的雙手，相溶的掌間溫度才燙地他回過心神，匆忙側過臉
謝延沒注意，垂首專心緻志和暖宋觀棋泛冷的指尖
他有意無意道：“我今夜去清點人頭時，發現缺個大人物。”
聞言，宋觀棋抿緊雙唇，已經猜到謝延接下的話
“我發覺，你之前也沒怎麼同我透露過他。”謝延手間溫度燙地驚人，卻緊緊攥住宋觀棋往回縮的五指，“為什麼瞞着我？玉千面對你這麼重要嗎？”
話落，他擡眼直勾勾盯着宋觀棋，後者卻沉默避開他不容置喙的目光
心弦猛地繃直……
“可不可以告訴我？”他舒展開宋觀棋緊繃的五指，将臉輕輕靠過去，“看在我永遠對你坦誠相待的份上……我的心上人？”
耳畔，腦中，心間
“铮”然鳴響
……
宋觀棋覺着發冷的手指突地回暖，這股暖意洶湧澎湃，灌入他的四肢百骸。偷偷潛入寒霜覆蓋的深處，消融經年徹骨的不化冰雪
為什麼？
為什麼……
他以為謝延會厲聲辭嚴逼問，會冷着臉盤算種種，至少都該給他一個小小下馬威
可是謝延吻着他的掌心，輕聲問，可不可以
“對不起……”他有些啞，喉間幹澀，“我不是……”
“嗯。”謝延溫和撫摸着宋觀棋錯綜複雜的掌紋，“我知道。”
他深呼一口氣，像是釋然，卻蹙着眉
“我很羨慕你……無奈離開曾經擁有，無論釋兵權，别師友，離故鄉皆非你所願，卻不得不為。朝堂紛争代價難以估計，為此你我失去很多珍視的人與事物。可你有牽挂，你不會放下背負的所有，隻去追逐一個執念，因為北野是你的牽挂，北野有人也念着你……”宋觀棋望了一眼觸不可及的高空，思緒萬千，“可如果要我離開諜樓，一人去走不歸路也情願，現在一切都可以舍棄。三年前的那個雪夜起，就沒有什麼能夠絆住這個念頭。我沒有什麼能失去，也不能再走錯一步。三年前棋差一着，輕付信任已經荒廢我三年。”
他也握緊了謝延的手：“我沒有牽挂了……也不想再輸。”
宋觀棋淺淺勾唇，竟笑起來，比月溫柔
他不想再輸，也輸不起
他能感受到，這具身體很早開始就在衰竭
他得趕在唇亡齒寒之前，了結恩怨，清斷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