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還安坐在榻上的男人立即起身,赤鸫沒防備,被他沖霄而起的内力激得倒退幾步,喊了聲首座,對方才強壓住心神。
“與誰成婚?”
他這話說出口,才曉得自己問得奇怪。
甚至,他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隻記得她淚掉在自己唇上、錦帳裡濃重的異香,她按在他身上的手,還有錦帳裡猝不及防的一聲啼叫。像某種珍貴卻脆弱的鳥,振翅欲飛時,才曉得自己被拴住了腳踝。
憐憫?對遲早要死在他手下的仇家,他為何要憐憫。
“大梁唯一的異姓王、先東海王的小兒子,襲鎮國公,元載。聽聞那鎮國公年少俊逸,東海王的封地又是大梁最富庶的地盤。想必皇帝是想借此舉收服山東舊族,再将大梁的輿圖擴上一擴。”
赤鸫驕傲于自己記得這一長串,背得很是流利,末了還添了句:“聽聞元載對這門親事也很是滿意,婚期就定在三日後。”
他閉上了眼。
“她沒拒絕麼。”
“誰?哦,大人說長公主?”
赤鸫眨眼。
“皇親婚事乃是國事,長公主她……還能拒婚?”
***
皇城裡,禦榻上的帳幔放下來,輕緩地動着。
赤金狻猊香爐裡升起袅袅的煙,将暖室裡熏得盡是冷香。
皓白的臂膀從帳幔裡掉出來,又被握住,收回去。金臂钏零零碎碎地響,過了許久,才不再動了。
蕭寂将她攏在懷中,像握着一縷輕煙。她黑發披散,裹在層層華麗衣料裡,那些衣料便如蛇蛻。
“孤方才與你說的,與鎮國公元載成婚一事,你不願意,是麼。”
“有何不願。皇親的婚事乃是國事。”
她聲音很低,懶懶的,像鈎子。他聽了反倒心裡更加空虛。
就像這并不是他想聽到的回答。
“阿婵。”
他握住她下颌,強迫她側過臉,以為如此就能看見她的眼神。但她垂着眼,濃密眼睫擋住了視線。在他面前她總是垂着眼,裝做馴服。
但蕭寂知道她這樣子不過是僞裝。
“妹妹。”
蕭婵曉得他是故意這麼叫,知道她受不了這稱呼,而她确實受不了,果然擡起眼看他。
“陛下想聽我說什麼。”
“這些年,我将你嫁來嫁去地和親,你不怨我。”
“有什麼怨不怨的。反正無論嫁給誰,陛下日後都會殺了那人将我搶回來。大梁從宗親到百姓都曉得,長公主蕭婵嫁給誰,誰就要倒黴。我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禍水、三嫁三喪夫的惡女。”
蕭婵倚在他懷裡,面色比白天蒼白許多。
“可孤想讓你開心,阿婵。”
蕭寂像難得敞開心扉似的,下颌抵在她肩上。
“孤記得今夜是你的生辰。”
蕭婵靜住了。
繼而輕笑一聲。
“我是個沒人要的野種。我的生辰,陛下不必記得。”
“你是孤的皇妹。這些年,孤的至親隻有你一人了。”
他緊抱着她,像要把她攏進骨血裡。
“鎮國公元載是個好人,東海王的封地自從他接手以來連年平順,可謂能臣。我特選了他做你的驸馬,待到你們的孩子降生……”
他停頓片刻,又繼續說:“我讓那孩子做大梁的國君。”
蕭寂的手按着她下腹:“這幾日,你便留在宮中吧。”
她突然坐起來,渾身控制不住地發抖。
“你瘋了。”
“我早就瘋了,阿婵。當初先皇要對你動手動腳、我當場殺了他時我就瘋了。這麼些年我是怎麼過的,你曉得麼?弑君之罪!殺父之罪!百年之後世人怎麼寫我,怎麼寫你?”
蕭寂額頭抵着她,眼裡熾烈火光幾乎要把她燒穿。
“孤曾經愛過你,阿婵。”
“孤發過誓,要讓你做皇後,沒能做到。”
“這世上總有做不到的事,當了皇帝也做不到,得了天下也做不到,埋進土裡化成灰也做不到。因為孤是個罪人,你也是罪人。”
“那我們錯到底不好麼。”
忽而窗外吹起大風,把帳幔卷起。未合上的木窗震得整個宮殿噼裡啪啦響,宮人與侍衛們都急匆匆跑去關窗,沒想到天邊閃過一聲驚雷,然後是閃電。
把整個宮殿照得一片煞白。
蕭寂忽而披衣起身,從禦榻上走下去。她獨自裹在床帳裡瑟縮,深知無論眼神如何哀求,他都不會看到。
因為那個弑君的夜晚也是如此風雨交加。
她再也忍不住了,披衣下床,連便鞋都未曾穿,就披衣向寝殿後飛奔。
那裡有她經常出入的宮門,路過的宮人沒有敢攔住她的,她看似那麼自由。
蕭婵就這樣從寝殿跑出去,外面雨勢愈發吓人,但她像無知無覺似的,瞧見那輛方才進宮的馬車還停在林下,就跑過去解開車轅上的栓馬繩,翻身騎了上去。
雨霧籠罩宮門,北衙羽林軍都認得那匹馬,瞧見她的樣子也紛紛閃避,她就這麼一路離開了皇城,卻不知道能回哪裡。
皇城巍巍。雨霧交加的夜裡沒有活人會在路上徘徊,除了迷途遊魂。馬蹄在水聲裡雜沓,她渾身冷得徹底,卻覺得如此死了也好。皇城外是官道,官道盡頭便是綿延不盡的民宅。
但在雨霧深處,馬停了,因為前面有輛烏黑牛車,在深夜裡連燈都沒有,分外怪異。
車簾掀開,下來的卻是個她白日裡見過的人。
他穿了夜行短衣,手臂上戴着束袖,佩劍,根本不是書生打扮。兩相照面時,她卻因渾身的冷意與恍惚,連要裝作不認識都忘了。
他攀着車轅的手有些僵硬,但随即抿唇走下車,向她走過來,站在雨裡伸出手。
蕭婵也伸手,觸到溫暖掌心的一刻有些瑟縮。但對方一把拉住她,把她抱下馬。
她在那人懷裡聞見薰陸香。
“是誰家女子,為何雨夜在此。”
他在雨裡往前走。烏黑壁闆的牛車就停在大路口,像憑空而起的咒術所化。本不該出來這一遭,更不該向赤鸫借了鬼市運貨的牛車,扮做壓貨的小兵。他此行,原本是往鎮國公在長安的别宅探看的,陰差陽錯,碰見個奇怪女子,衣着單薄不說,渾身被雨水澆得濕透,活像從閻羅地獄裡跑出來的幽魂。
師父的教導是下山要恒行善事救死扶傷,他覺得此舉也大略算是救死扶傷。人命關天,也顧不得男女大防。少不得将她送上馬車送回家他自行走了便是。
蕭婵握住他衣袖,聞見溫暖幹燥的香氣,連雨聲都快聽不見了。
“冷。”
“公子救救我。”
她往他懷裡鑽,想吸取更多溫暖。卻沒發現對方在聽見她出聲的刹那,渾身都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