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還在晃。
天地間下了一場細雪,那是早春的雪夜。
“桃花,我是個刺客。”
他捧起她的臉,好像那真是一瓣桃花。
“刺客殺了一輩子人,不會有善終。我喜歡你,不是你的福氣。”
桃花搖頭,他摸到她眼睛上罩的布,猶豫了片刻,就摘下去,果然在臉側找到換皮的痕迹。
比刀絲更細,是命運無情劍鋒,割在他喉嚨上。她沒有阻止他。兩人都很平靜,在上天所賜予的殘忍玩笑面前,除了平靜更無他法。
他摸她臉上的疤痕,語氣确鑿。“别想再騙我、别再躲我。當年的事,我都已查清。沈二姑娘冒認你身份,乃是因為她從小便聽人講過你。自從你重返秦州,她就知道。沈将軍和那客商都是被騙來殺你的。你來秦州原本就想複仇不是麼?接近我,也不過曉得我是個刺客。假如我不是刺客,桃花。我回來找你,你還會見我麼。”
她渾身有片刻的僵直,而他敏銳地感覺到,語氣裡更多是快意。
“沈二姑娘已經死了。沈府沒有夜明珠,不過今夜沈府的火倒是很大,整個秦州城,恐怕都能看見。”
修長的手探入她發間,把那些零碎金钗都卸下來,叮叮當當落了一地。他從懷裡拿出支珠钗,鄭重地戴在她發髻上。
“可惜方才染過血,有些髒了,别嫌棄。聽說這是胡商買來給新婦的,我們桃花戴着,也讨個彩頭。”
她終于流淚了,淚水掉在他胸膛上,他就抱緊她。
船仍在颠簸,沒人再說話。船頭雪漸停時,江心雲散月出,映着秦州府裡的滔天火光、偌大沈府一夜之間燒為焦炭。天剛破曉,秦州城裡就傳聞說有個女子抱着琵琶沿水路離開,一路向南走了。
後來人們都知道走的那個女子是桃花,因為白衣公子吹笛時身後再沒有人抱着琵琶安靜地等,等一曲終了再出來追着一哄而散的衆人收錢。人們常看見喝醉的白衣公子在路上蹒跚,他身上的錢越來越少、相貌也越來越頹唐。漸漸地,連常去的歌樓也不願再留他,有人見到他露宿街頭。
秦州城的人都暗暗猜測,他活不過這個冬天。
直到某個寒夜,他再次酩酊大醉,躺在暗巷裡看星星,有個人影走近他、蹲下。他看不見那人黑鬥笠下漆黑的眼睛、不辨年齡、蒼白如霜雪的臉和手上撐的紅傘。但自從對方走進暗巷的一刻起,天地星辰都在扭曲、變化。那是舉世無匹的内力、絕代難見的宗師。
他笑了,還保持着仰頭看天的姿勢。
“你是來替沈家報仇的,是麼。”
對方開口了,依然是不辨年齡的聲線,像女子,也像男子,像老人,也像孩童。
“琴老。你如今已不殺人了,是麼。”
他翻身坐起,像鶴翻身掠過水面。
“你是隐堂的人。”
對方哈哈大笑。
“我是隐堂的人。但你不識得我,也是應當。畢竟,識得我真面目之人,都已經死了。”
鬥笠下的人伸出手,隔空拂過他的臉。
“‘琴老’稱号每隔一百年隻賦予一人,你何自斷前程。”
他不說話,對方就又近一步。
“為她?可她說她是為了你。”
嘶啞嗓音在他耳邊響起,每多聽一個字,他琉璃眼珠就黯淡一分。
“桃花那孩子,當年我見過她。原本隻剩一口氣,卻找我要了十年壽命,說要等某個人回來。你就沒有想過,為何這麼多年了,她瞧着還像當年模樣?為何她原本不打算與你相認?因為十年之期已到,她就要死啦。”
“向天借命之人,臨死前會老得誰都認不出來。你們就算在秦州打照面,你也不會再認出他。原本,她就打算報仇之後離開你,如今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
“你胡說!”
白衣公子喉頭腥甜,咳出一口血。對方迅速退後,抱臂看他。
“信與不信,在公子自身。但若是還想見桃花最後一面,我倒是可以幫忙。”
“我必殺了你。”
他擡頭時眼神如刀。
“公子大可一試。若能殺死我,未嘗對我不是解脫。”
黑鬥笠下聲音輕如落雪。
“我看了十年,你們錯過半生,乃是亂世颠簸之故,我未曾插手。”
許久,白衣公子聽見自己開口,卻不像是對人說話,而是對深不可測的命運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