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老那邊可有新消息?桃花找到了麼?”
謝玄遇将手放在幽夢斷臂上,催動内力時,斷臂的傷情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緩。對方痛楚表情有所減輕,看他的眼神卻更加複雜。
“倘若夢境裡所見都是真的,桃花不到城破不會路面。多謝首座的功法,比方才好些了。”
謝玄遇将手收回去。
“并非憐憫,隻是三重琉璃境是曆代‘幽夢’所造,你不能死。”
幽夢轉過頭,笑得有點凄涼。
“我們‘幽夢’都以吞吃旁人的情與欲而生,多年來我遊戲人間,見的花樣越來越多,瞧見真心卻愈來愈少。說實話,我如今的功法,已不配做長老了。”
謝玄遇垂手而立,不言。
“不過我能瞧得出來,首座對長公主是真心。至于那位殿下怎麼想,縱使身為幽夢,我也難以揣測。”
謝玄遇笑了一聲。
“她如何想,是她的事。隻要我對她好便夠了。”
然而這句話沒說完,天上就飄起雨。
血雨。
“蕭梁的軍隊,要到了。”
幽夢擡頭,瞧見天邊外通紅如夕陽的豔色。
“那是圍城軍投的火藥和雷石。快跑,别管琴老。若是這次能活着出去……或許,我可找到那情蠱的破解之法”
***
白衣公子在街上吹笛,街面上已亂成一團。
人們奔跑、哭嚎、踩踏,男女老幼顧不得什麼尊卑貴賤,全都擠在往城門外去的方向。可沉重城門已經關上,誰都出不去。守城軍隊已經下了死令,要全城百姓堅守,不管願不願意,都得與秦州共存亡。
然而白衣公子無動于衷,他隻是繼續吹笛。
人們推搡着擠過他,腳印踩上他纖塵不染的衣裳。他如今每天所堅持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梳洗沐浴,同多年前一樣站在老地方賣藝,無論酷暑嚴寒。他怕換了件衣裳,桃花就找不着她。那姑娘那麼傻,若是他變了模樣,她一定認不出來。
但若是她變了模樣,自己能認出來麼?
他手裡的音符吹錯了一節,守城軍鐵甲哐啷、馬匹整齊踏步,走過街巷,所到之處鴉雀無聲。
“太守有令,為守城計,家中有餘糧着悉數交出,違者殺無赦!”
人們不說話,都呆呆站着,塵土覆蓋在臉上,所有人都灰撲撲的。直到守城軍的長槍戳在最前面一個男人的胸前。
“你背上的行李,交出來。”
對方臉色慘白,抱緊了破布包裹。
“這是給幼子的口糧,三個孩子在家等着我,大人開恩呐。”
“不交,是麼?”
守城軍長槍挑破了破布袋,摻着稗谷的糧食嘩啦啦流出來,灑了一地,沾了泥土。男人蹲下去用手去撿,嘴裡喃喃,還能吃、還能吃。
繼而就被長槍從背後刺穿,手無力垂下,糧食流到地上。
笛聲停了。
“敢違令不交者,有如此賊!”
帶血的長槍抽出來,地上的人軟塌塌倒下,像塊破布。衆人安靜得有如羔羊,沒人看見角落裡,那個常年吹笛的人将笛子收起,離開了那個賣藝多年的小巷。
夜,三更。
秦州全城宵禁,街面上連犬吠聲都沒有,隻有一片死寂,和遠處山上攻城軍的火光。蕭梁要攻下秦州城、以此為據點攻打江左,而太守由于不願平白放棄這座經營多年的關隘,已經被蕭梁列為與江左勾結的反賊。
城中,守城軍都是太守親兵,兵甲糧草充足,勝券在握。他們騎馬在城中踱步,挨家挨戶檢視,把有餘糧的人家全部搬空。
直到他們走到那條肮髒巷口。
領頭兵士的馬停了,怎麼鞭打呵斥都不願意再前行一步。于是官兵下馬,罵罵咧咧地往裡查看。
暗巷裡空無一人。
在深處,有個穿白衣的人影,長發披散,側過臉時,容貌如同女子、隻是瞳仁閃着琉璃色的光。
領頭兵士啧了一聲,邁開步就往裡走。後面的人看長官進去了,也隻好下馬,拔出刀走進暗巷。
那琉璃色眼睛在一隊人全都走進來之後眯起,手指微動,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而黑暗中隻有無數極細的光一閃而過。
鮮血噴湧。
暗巷裡鋪滿斷肢殘臂,與地獄無異。
白衣公子的衣裳被血染紅了、紅得層層疊疊、浸透到靈魂深處,再也不會變白。
他踩着屍山血海走出去。
“桃花啊。”
他蹲下身嘶嘶地笑。
“你見到我這幅樣子,也不會再願意相認了吧。”
然而在此時,一隻手指在他背後伸出,點住他脊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