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指纖長,沒什麼力氣,或許是個女人的手。
他站定,一動不動。
于是那手指在他背上寫字,一筆一畫地:
“别回頭。”
他眼睫垂下,擡頭望天,良久,輕歎一聲。
“我不回頭。”
于是那手指繼續寫。
“别再殺人。”
他笑得肩膀聳動。
手指又寫:
“公子與他們不同。”
“我與他們有何不同?桃花。你不在,我不過是個刺客罷了。”
他縱使語氣倔強,卻還是沒回頭。多年後他才想出答案,原來當時的猶豫,是因為害怕。
怕她就此消失、怕她不再是她,怕此時此地的交心也不過是一場幻夢。
他低頭,忽而細細地哼起歌來。那是首古歌,他常在街上吹起。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駕雲旗。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離。”
當年她教他吹這首歌時,尚且不知沈家的變故,不知道她也是因為被後母冷待,才會偷偷溜出後宅、才會撿到他。彼時他因為偷了後廚的吃食,被下人責罰,是桃花護住他。接着等他一走,桃花就被後母賣給人牙子、輾轉進了宮。”
“桃花。當年若不是撿到我…你會不會好過些。”
手指離開他背脊,他閉上眼。
“殺了我。我們的恩怨便兩清了。”
身後的人沒有動。他等了許久,等到天荒地老,幾乎疑心她已經走了。終于那纖瘦手指再次貼上他背脊。
“桃花與公子同死。”
他迅速轉身,手向前抓去,抓到的隻有空無。
教的功夫她學得很好,好到與風同在,騙過了他。
次日,全城搜捕會刀絲之人,抓住了就斬立決。許多無辜之人被抓去府衙,人心惶惶,挨家挨戶大門緊閉。
公子沒有出現。
與此同時,太守被人發現死在大堂上,身首分離,切口平整,與死在暗巷裡的人一樣。
白衣公子終是瘋了。他大開殺戒,将府衙上下的太守親随都殺了個幹淨。
秦州城裡卻在流傳義士的故事,說是擅用刀絲的白衣俠客,會将仗勢欺人的官兵全部殺死。
于是州府裡的官兵也不敢輕舉妄動,百姓終于有了喘息之機。
然而蕭梁大軍來了。
靜止多日的攻城繼續,搜刮來的糧草很快吃淨,于是某日,新被選上來的太守在守衛保護之下、在府衙宣讀了新命令。
“每戶需送出老幼者至少一人,充作軍糧。”
全城肅靜。
府衙前,原本是深秋。但葉子全被饑餓的人吃光,連樹皮也被剝幹淨。在這樣的樹下坐着個老婦人,安詳擡頭,她眼睛眯着,像是什麼都看不清。
人們一動不動、死寂地站在府衙前。
樹下的老婦人站起來,緩緩走過人群,走到守衛們跟前,鞠了一躬。旋即,那些餓紅了眼的守衛就捉住她,像捉住一隻羊那般将她帶進衙門。
門在她身後關上了。
但就在她方才走過人群時,與某個熟悉的人擦肩而過。
他沒認出她。
桃花很欣慰。
換命之術會将人的容貌改換、連帶着被改變的還有她的步伐、聲音、氣息。
失去這一切她才能留在秦州、留在他身邊,陪他度過每個孤寂時日。他醉酒時她跟在身後、他吹笛時她在遠遠張望,他四處尋人、哭喊嚎啕時,她會等他睡着了,幫他蓋上衣裳。她知道時間會沖淡一切,終有一日,他會忘了她。
是他每天都在與她擦肩而過、相見不相識。
“公子,再會,小女的小字,是桃花。”
這句話她當年就想說出來,但陰差陽錯,現在說出來已經遲了。有些事隻有在對的時候做,才值得懷念。
他們機緣總不對,卻偏偏總有機緣。
公子,别怪桃花第一次見面就講再會。因為我與你初見,就是為了道别。
她閉上眼,等待刀鋒落下,切在她身上,如同肢解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