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自願嫁的。”
女子氣息微弱。
“若是不去,日暮城不保。”
“誰說的,你阿耶?” 蕭婵眉毛挑起。這是她生氣時的慣有動作,謝玄遇在她身後看着,他逐漸發現,三年前的蕭婵确實更喜怒形于色,待人更不設防。
所以這三年裡究竟發生過多少事,将她變成了後來那個不相信任何人的蕭婵。
元載的不告而别,會是這一切的症結麼?
“咳,咳。” 女子還在艱難适應湧進肺裡的新鮮夜風,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卻回避了這個問題。她擡眼看向蕭婵,是信任故人的眼神。顯而易見,蕭婵也信任她。
“不打緊的……殿下,你與五郎呢?他還好麼?長安一别,三年了,殿下還佩着當初這塊玉,想必,你們并未分開吧。”
氣氛陷入尴尬寂靜。
先是赤鸫咳嗽了一聲,接着是幽夢咳嗽了兩聲,接着蕭婵笑了笑,扶着她坐起。
“是啊,并未分開。”
謝玄遇:……
女子眼光掃過四周,定在她身後的謝玄遇身上,指了指,問蕭婵:
“那位是誰?長得頗像五郎,但細看又不像”
謝玄遇:……
蕭婵這下真笑不出來了,她沒說話,回頭眼神示意赤鸫搭把手将人扶起來,卻根本不敢看謝玄遇的眼神。
明明他隻是與她萍水相逢,可她總在刻意回避什麼。此前未來得及細想,此刻察覺到時,蕭婵卻将自己問住了。
——她究竟在回避什麼?
“我與殿下萍水相逢。”
謝玄遇最終自己替自己解圍。
“為趕路之需,暫且扮做夫妻。”
***
“多謝。”
水盆放在桌上,蕭婵擦了手就走。兩人雖睡在一間房,中央卻隔了扇屏風,誰都瞧不見誰。這是趕往日暮城的第一個晚上,一牆之隔是剛救回來的芈鹽。謝玄遇坐在床榻邊打坐,沒擡頭看蕭婵一眼。
但蕭婵從銅盆裡水倒映出的影子,看見了謝玄遇腰間纏裹的布條,細細滲出血痕。
她咬唇想了一會,終是走過去,從懷袖裡掏出赤鸫給的傷藥。他說這傷藥得一天兩敷,夜間那一敷,無人幫忙,首座一定會疏于治療,落下病根。
但他就算落下病根,又關她什麼事呢?
她和謝玄遇,究竟是如何認識、後來又發生過什麼,為何她要如此在意他?
手指觸到他肌膚時,他終于睜眼,下意識握住住她拿着藥瓶的手腕。
其實以他的修為,早已察覺到蕭婵在走近他。但始終沒有睜眼的原因,連他自己都想不明白,是心虛,還是害怕。
“我來替謝大人上藥。”
她是真的心虛,虛假笑容也快維持不住:
“不做無關的事,謝大人放心。” 她為自證清白,又加了一句:“我心裡有五郎了,謝大人也知道。”
他聽見這句話,就放開手。
蕭婵也不言,低頭一層層去解他的傷布。越解,心越沉。傷勢比她想象的嚴重,大半原因是疏于換藥的緣故。而這一路上他都在忍耐,他就這麼能忍麼?
“我不問”,她擡眼時眼眶濕潤,恰和他四目相對:“謝大人就打算一直這樣?”
他瞳仁隻震蕩了一瞬,就又閉上眼,語氣生硬。
“是又如何。”
她被這句話噎住,繼續清理傷口、換藥。此時間兩人一言不發,鬥室裡隻有傷布細碎的聲音和手巾落在盆裡的聲音。
“此事赤鸫來做便好”,他忽然開口:“殿下親手換藥,謝某消受不起。”
她還是不說話,額角掉落的碎發卻堪堪落在他胸腹上,他越是忽視,那細碎飄拂的觸感就越強烈。
到這劍拔弩張的時候,清心咒也無濟于事了。
“那麼做假夫妻的事,也是赤鸫或幽夢來便好,謝大人親自陪本宮演戲,本宮也消受不起。”
蕭婵聲音淡淡的。
“要如此避嫌,謝大人為何不幹脆住到别處呢?還是說,你在我這裡想要的東西,不止是我的命。”
她手指故意拂過他傷處,系好最後一道紗布,打了死結。
“五郎不告而别之後三年,你我之間究竟發生過多少事,謝大人。”
她忽而将他按倒在床榻上,猝不及防間,床榻發出吱嘎一聲,他被她壓住,喘息猝然淩亂。
“先前謝大人說是逢場作戲,那麼,你我之間的做戲,曾到過那一步?”
她手按在他傷口上,沒使力,但他閉上眼,一副引頸就戮的不屈表情。然而沒想到的是,她另一隻手在他沒留意間摸到了另一個要命的地方。
“到過這一步麼?”
“謝大人,别撒謊。”
她聲音輕柔,像羽毛拂過他全身。
“本宮在蕭梁宮中長大,什麼都見過。你想要什麼,騙不了我。”
吱嘎。
床榻又是一聲響。
這次蕭婵被他壓在身下,謝玄遇低頭,漆黑眸子與她對上時,竟然是她耐不住,先别開眼神。
“殿下真想知道?”
他咬牙,一字一句地在她耳邊。
“當年元載離京之後,是謝某勾引的殿下。”
他渾身熱血上湧,而她根本忘了自己的手搭在什麼地方。或者說,她根本不在意。
“在龍首原,謝某以身為薦,上了殿下的床榻。以解殿下,相思之愁。”
“别說了。”
她捂起耳朵,他仍繼續說下去。
“你我之間,什麼都做過。”
他說得痛快,但痛快之餘,心裡也像被針紮過似的,細密地痛。
“或許殿下,并不如自己以為的那般專情。”
他手指拂過她耳朵,小心翼翼地,又帶着從未有過的欲望。這欲望快将他吞噬、打碎,将他變得跟從前的謝玄遇截然不同,變成一個即使明知所愛的人心有所屬,也要故意誘惑她、勾引她移情别戀的卑劣之人。
他就這樣咬着牙,将最卑劣的心聲說出口,每個字都發顫。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明白,從前堅守的“道”,在這句話說出時,終于徹底分崩離析了。
“殿下猜得對,謝某知道殿下心屬五郎。”
“但謝某不在乎。”
蕭婵猝然驚叫一聲,顧及隔壁就是芈鹽,這驚叫被她生生咽回去。
她感覺到了他。
隻有幾層布料,但身體的回應騙不了人。
她比他自己以為的更熟悉,至少,是對他的身體。
渾然真氣在周身萦繞,熱血上湧。她聞到熟悉的檀木香。過往的吉光片羽閃過,她卻捕捉不到半分。
不自覺間她手指攥住他衣襟。
但謝玄遇放開了她。
轉身時她在他眼裡看到一絲藏得很好的頹然。儀态端正,嘴角卻是自嘲的笑。
“請回吧。”
“謝某并非什麼正人君子,忍得了這次,未必忍得了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