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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法事開始。

天極閣頂上，烏鴉仍在盤旋。昨夜太平無事，而這恰恰證明了有事。

蕭婵站在祭壇頂上，對天極閣合掌頂禮。她所學的這一套儀式全是拜奉先寺的無畏法師所賜，當年在長安頻頻做噩夢，是奉先寺主持親自開壇為亡靈超度，那之後，她早年那些回憶才逐漸淡去，活得更像個人。不知他如今在長安過得怎樣，隐堂刺客事件之後她才知道無畏法師當真法力高強，虧她當年還以為對方是個普通沙彌，拼命捐香火錢，硬生生把奉先寺捐成長安第一道場。蕭婵心中稱贊自己，自從越來越有實權，就沒做過虧本的買賣。

鐘磬聲響起，三百沙彌坐在草墊上口誦彌陀經。這是長安的規矩，從未在日暮城這座信奉山公的土地上出現過。權貴們噤聲，沙彌們素白的僧衣和嚴整的陣法與華麗巫舞不同，每句咒語裡都像漠北吹來的塵沙，詭秘、清涼。

元載站在她身旁，看蕭婵虔誠合掌，眼神卻望着天極閣頂。那裡什麼動靜都沒有，安靜得令人生疑。

他知道蕭婵不會這麼簡單地跟他走，但他卻怎麼都想不出，謝玄遇怎就真的如此簡單地舍命在了天極閣中。難不成這塔裡真有什麼邪術，能讓隐堂首座都束手無策，隻能束手就擒。

——還是說，謝玄遇還沒死，而此事蕭婵心知肚明。

他心中隐約的不安随着梵呗聲加大越來越膨脹，終于他忍不住了，擡手示意，誦經聲就乍然停止。

蕭婵沒擡眼，而元載由于心虛，也未曾看到她唇角了然的笑。而這了然之中又有幾分苦澀。

“夠了。”

元載攥緊了拳又放開，終于下定決心。

“法事已畢，殿下，請與我一同回長安。”

蕭婵沒動。

她眼睛依然閉着，雙手合十。方才安靜的群鴉再次叫起來，這次聲音更大，四周圍觀的人想起昨天的慘狀，都不安起來，連衛兵都鎮不住他們想逃離這裡的沖動。

“五郎。” 她聲音很平淡：“其實有時，我了解你，甚于你了解自己。”

“我曉得你今日定會打斷法事，因怕我在法事中做了手腳。但其實，這真的隻是場法事罷了。”

“不過你這一打斷，天極閣裡的東西便曉得你我在何處啦。” 蕭婵低頭奉香，又撣了撣手上的灰。“那東西沒有眼睛，但耳朵卻靈敏得很，會聽聲辨位，以影掩形。若是它想殺誰，對方不暴露行蹤的唯一辦法，便是不出聲。可惜這最後生還的辦法，五郎你還是錯過。就得與我一起走一趟啦。”

她仰頭望天，擡手将香掐滅，霎時群鴉啼叫，四野俱黑，人群逃脫不得，被衛兵團團圍困，隻能眼睜睜看着烏鴉像烏雲墜落般籠罩住站在祭台中央的兩人。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陷阱，元載卻并不慌張，倒有種如釋重負的爽快。他握住蕭婵的手，在群鴉聚攏時抱住她。

“我沒想到，你真願為那人赴死。憑什麼？”

元載聲音顫抖：“憑他陪你報了仇？”

蕭婵沒有回抱他，在烏鴉震耳欲聾的鳴叫聲中，他們被托上半空。

“并非如此。”

“我所作所為、所知所想，皆是為了我自己。”

蕭婵閉上眼睛。在旋風中，她聽見天地崩裂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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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時她扶着微痛的腦袋，在床前看見搖扇子的幽夢，還是有點發怔。

“這是何處？”

她左顧右盼，眼見着四周景色有些熟悉，又有些不熟。

“三年前，長安。”

幽夢白了她一眼，托腮看窗外。

“托殿下和首座的福，你我現在都在芈鹽的三重琉璃境之中。” 他說完又心虛，摸了摸鼻子：“原本麼，是要用首座的夢境，但你也知道，我術法本就不好……”

蕭婵已經翻身下床，攥住他衣領，眼神咄咄逼人。

“你怎與謝玄遇在一塊，他人呢？”

“不知道。” 幽夢攤手。

“這夢境既然是芈鹽的，三年前誰知道首座在何處，大略是江左罷，又或許”，他又摸鼻子：“在你我都見不到之處。”

蕭婵甩開他就沖出去，不到幾步，就像見了鬼似的折返回來，掩上門，搖頭。

“不對，不對。”

幽夢拿了個葡萄吃：“怎麼不對？”

蕭婵指了指窗戶外：“既然你我是在公主府，那外頭那堆箱籠是怎麼回事？”

幽夢看都沒看窗外，像早有預料，但又有些心虛，露出“很難解釋”的表情，片刻後開口：

“這芈鹽的夢境麼，料想對殿下平日裡怎麼過活也不大知曉，瞎編也是有的。”

“長話短說。” 蕭婵殺人的眼神又瞟向他。

“咳咳，長話短說便是，這院裡的東西，是崤山山神的聘禮。”

“什麼？” 蕭婵驚了。

“嗯。我掐指一算，殿下三年前的彼時彼刻，正有門親要議。後來是蕭、咳，那個不成器的東西出言拒了，言說公主新寡不宜再嫁。但我也不曉得，這山神也能娶親啊。算來應當是日暮城的神官，從前與芈鹽險些成婚的那位。我還以為這山神是個牌位呢……”

幽夢還在絮叨，蕭婵已經沖了出去。

公主府院裡擠滿了大小各異的箱籠，江左式樣的竹藤木箱、朱漆大箱，打開來全是馬蹄金、龍血紅玉、碧玺，中央是四人高的青銅樹，樹上刻滿青鳥。

蕭婵叉腰看了一會，覺得荒謬，又不知道哪裡荒謬。直到看見最後一個被打開的箱籠，腦袋裡才嗡的一聲，接着警鈴大作。

那箱子裡滿滿都是紫玉。和謝玄遇腰上懸的那佩玉一樣的質地。

該死。

芈鹽不會在夢境裡亂點鴛鴦譜，把謝玄遇安了個崤山山神的名頭、送來長安變成她驸馬了吧。還是在三年前、元載仍在她府上當面首的時候。這長安能亂成什麼樣，簡直不敢想象。

蕭婵扶額。

“那什麼”，幽夢從窗戶裡探出頭來，欲言又止：“殿下。”

“别煩本宮，本宮頭疼。”

蕭婵坐在箱籠上，看起來真的很頭疼。

“但是攝政……啊不對，元公子他，方才到了，就在殿下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