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聲音顫抖。
“我怕我回頭,就後悔了。”
***
黑暗深處傳來鼓掌聲音。
蕭婵擋在芈鹽身前,“乞榆”的幻象已經徹底消失,而窗外的長安城依舊安靜如常。但她們都知道幻境在無聲中一點點崩塌,直到這場大夢徹底蘇醒。
“出來吧。” 蕭婵故意喊。“你等了也夠久,何必呢。”
戴兜帽的人終于出現,他手裡拿着個東西,芈鹽隻看了一眼,就絕望喊叫起來。
那是乞榆的頭。
機關術改變了他的骨骼,一半青銅、一半人面。面容靜谧安詳,垂着眼睛。能看得出,當年他是個英俊磊落的男人。
“你看,就算此意已決,臨到生死關頭,依舊是放不下,這就是人心。”
兜帽下的臉不辨年齡,聲音也聽不出老幼。蕭婵隻盯牢他,一手護住芈鹽。
“你已經沒用了。”
他把手裡的頭扔出去,芈鹽竟擡起手,穩穩接住,眼裡暗暗燃起火光。
“長公主殿下”,兜帽下的手擡起來,朝蕭婵勾了勾手指。
“可否借一步說話。”
“阿婵,别去。” 芈鹽揪住蕭婵的裙角。
“我不要長生藥了,你與我一起離開此處,我們回日暮城。”
蕭婵看了眼那暗處安靜等待的人,又看了眼芈鹽,嘴角帶笑,用手把裙角扯回來,拍了拍芈鹽的頭。
“沒事,我去去就回。” 她聲音溫柔:“阿鹽,撐住了。琉璃境裡尚有不該留在此處的人,他們不能枉死。”
“你呢?”芈鹽喊。
“我和那個老不死的還有話要說。”
蕭婵微笑:“他不會如此輕易放過你我。”
她回身走向那個等在暗處的人,跟着他一路往無人知曉的地方走去。幻境果然已經變形,這回廊長得像沒有盡頭。待走到底,他終于将兜帽摘下,而蕭婵就在他轉身的瞬間,将手中短劍一把插進對方心口!
那是方才乞榆消失前她收起來的劍,多年來等待刺殺蕭寂的手感還在,刀口也不鈍。寂靜中她聽見血噴出的聲音,也觸碰到了溫熱的血。
是人的血。果然,這看似無所不能的宗主也是個活人,她松了口氣。待擡頭看他的臉時,卻突然被捂上眼睛,接着是一陣眩暈。
暈過去之前她識海中閃過許多往事,卻都不是她的。
那是芈鹽的回憶、屬于夢主的回憶,排山倒海吞沒了她。
她看見三年前、瘦小的女孩從馬車上下來,看到少言寡語的年輕人等在長安城外,落雪滿肩,說他帶了價值連城的寶物,前來求娶日暮城少城主。
那時她已經被奪取一切權力,名為來長安獻舞,實則是被暗中放棄。她父親安插的刺客一路跟随、等待某個能殺了她的時機。這年輕人知道她已經是個空有名頭的少城主了麼?顯然不知。但她不能說實話,她要利用這個人、讓他保護她、甚至愛上她,幫她奪回日暮城。
他們在長安城裡住下,拘謹地互相接觸。她笨拙地勾引他,而對方竟然比她更笨拙。兩人就這麼心照不宣地等待自己被揭穿的那一天。而就在某夜,她父親安插的刺客等不及了,出手時卻發現那個叫乞榆的年輕人比他刀更快。刺客不甘心,當着她的面嘲笑她,說她是冒牌的少城主,而她的未婚夫婿不過是個混混,那些裝财寶的馬車裡都是石頭、金銀寶石全是假貨,隻有她這種沒見過真東西、一輩子被關在閣樓裡的鄉下人才會看不穿。
原來如此。她心裡想,原來他一直在看她的笑話。
他們分開了,但上元獻舞卻并未因此取消。她夜以繼日地練習,練到吐血也不停止。她有意要死在舞台上,這樣就可以不回日暮城,也不用再見到他。
那年她才十八歲,就成日裡想着死的事。
但那夜他來了。她在高台上跳完最後一個動作,在人群裡遠遠看到他。但雪太大了,她看不清。
四肢已經僵硬,終于快要死了麼?她很開心。但就在此時人群寂靜了,接着她聽見有人爬上高台的聲音,那是她此生聽過、最堅定的腳步聲。
乞榆爬上高台抱她下去。在風雪裡她緊抱住他,那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依靠什麼人。
他說,芈鹽,我是騙子,不要信我。
他又說,我來救你,是想要你這輩子能信什麼東西,哪怕信一個騙子。
她和他回了日暮城,那天風雨如晦。自然,老城主不同意他們的婚事,接着她知道了他的真是身份。他們争吵、負氣出走,又和好。直到某天他說,阿鹽,你殺了我吧。
殺了我,我就不會像我的師父、我師父的師父那樣,變成我永不願成為的那種人。
她動手了,但她太害怕、手太抖。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他究竟死沒死,就跑出天極閣,再沒回去過。她後來想,要是當年能回去看一眼,要是她沒那麼怕,是不是一切都不至于到這樣的地步。
天地間那麼多後悔、多到江河湖海都填不完。
最後是天地間紛紛的雪落,她捧着一顆閉着眼的頭。
頭骨冰涼,是青銅顔色。
她說,乞榆,我沒辜負你教我的盜趾之道,從始至終我都信你,你從未曾騙過我。
***
蕭婵在黑暗中為芈鹽流淚,耳邊是模糊不辨方向的低語。
“看到了麼,又有人替你死了。這回是乞榆,上回是琴老。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舍得把命給我?”
“你到底是誰。”
她收住淚,冷聲問。
無人回答,聲音消失了。
蕭婵站在原地,伸手不見五指。就這樣她在黑暗中待了許久,直到她突然害怕至極,像真的被丢到無天無地、沒有終結也沒有過去的所在。原來這就是長生的感覺,長生不過是徹底的荒蕪。所有珍視的一切都會消失、包括自己。隻要活得夠久,總有一天,也會不記得自己是誰。
謝玄遇。
她心中出現這個名字。而當她意識到自己默念的是誰時,心弦大震,于是迅速改口,在黑暗未曾察覺之前。
“五郎!”
她喊。
***
而一隻手就在此時接住她。
從眼睛到唇角,最後落在她腰上,緊扣住。他在她身後,知覺從未如此清晰過。她試圖轉身,卻在浸透肌骨的幽蘭香中神思渙散,像終于回到熟悉領地,不由自主地松弛。
“你來做什麼?”
她聲音很低,甚至連開口的力氣都欠奉,但能開口時還是先罵他。
謝玄遇氣息不勻,像跑了很久的路。此刻她才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或許還有一場鏖戰。跟誰?還沒來得及盤問,她就雙眼阖起。他抱住她,怕她墜落似地把她從地上托起來,臉貼在她臉側,模糊間她又嘗到淚水鹹味。這人很愛哭麼?她以前怎麼不知道。
“蕭婵,我不能對你動心。但若你要死,我和你一起。”
她笑得挺燦爛,甚至還有心情講笑話。
“哦,是麼。那你敢不敢現在親我。”
幽蘭香氣在下一瞬包裹住她,而在微睜開眼時她慌亂了。
他眼神是她此前從未見過的:絕對的掌控欲、與膨脹到極點的執念。至善與至惡交織,把他雙眸深處攪得雲起潮湧。那是堕入三塗惡道的眼神,要把她吞噬殆盡、和骨血連在一起的眼神,最深處卻是恨不得把自己千刀萬剮的痛苦。
她不由自主地先親吻上去,接着就被按壓在地。
此刻蕭婵才發覺,他的氣息不勻是壓抑許久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