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出發的時候,天上又飄起了蒙蒙的細雨,像是一場從天而降的大霧,壓得河岸兩邊的天色都沉沉地暗了下來。
扶遠是個邊遠的小縣城,城門口連個值守的都沒有。
明言之走在衆人最前,用刀柄推開了虛掩的厚重木門。
“嘎吱——”一聲響在雨霧中,顯得悠長渺遠,驚飛了幾隻歇在檐下的黑鳥。
李渡想起昨日傍晚遠遠看到的街市,人流如織,一片欣欣和樂。
然而此時城門後卻隻見青石闆鋪的一條幹道,濕漉漉的,見不到一個人影。
道旁的人家門窗緊閉,潮氣在牆壁上結起一層細小的水珠,滾落下來留下道道濕痕。
附近的幾戶檐下還挂着風幹的臘肉和玉米。
再往遠處就看不到了,一切都被掩藏在濃白的霧裡,隻隐隐透出點橙紅的燭火,瑩瑩地亮在前方,像飄浮的鬼火。
一行人分頭行動,四人一組。
明言之特地指了李渡和裴容與同他一隊,加上之前領他們早訓的林教官,湊成了四個人。
李渡知道明言之這是有意照看他們,隻是有些擔心小春那姑娘,分别前遞了個平安符給她,說是廟裡求的,很靈驗。
小春誇張地“哇”了一聲:“真的嗎?哪個廟裡求的?”
李渡沒有細說:“南邊的小廟,沒什麼名氣。”
幾隊人分開行動,明言之領着三人拐入一條巷子。
走出沒多遠,他卻突然如有所感地停下了腳步。
林教官眉頭一皺:“掌司,可是有何異樣?”
明言之從袖中掏出自己的儲物袋,伸手摸索片刻,從中取出了一大把碎裂的木塊。
那些木塊與幾人腰間的腰牌用材一緻,依稀還能看見上面刻着字的痕迹。
但因為碎成的片數過多,已經無法辨認究竟是些什麼字了。
李渡:“這是……命牌?”
明言之看向手中的木塊,它們此時正閃爍着異樣的血光,忽明忽暗。
“這正是先前那三位前輩碎裂的命牌,命牌閃爍,說明他們的屍身就離此處不遠。”
不多久,他們就順着碎木牌的指印,來到了一塊荒蕪的田地。
田地久無人耕種,雜草拔得幾乎有人的膝蓋那麼高。
此處正在河岸上,然而就隻是這麼短短的一點距離,河面就被濃霧掩得半點看不見了。
隻能聽見不遠處河水洶湧滾滾而過,連日落雨,似乎又漲水了。
明言之捧着木塊走動片刻,在一片長得格外茂盛的雜草前蹲下來,用刀柄挖開了表面的一層土。
李渡想到了小荷那打着抖的話音。
——“死了之後……他們就把屍體随便埋在地裡。”
——“然後再去找……然後又死了,又埋在地裡……”
他垂眼歎了一聲,習慣性地去撚腕子上的佛珠。
摸了個空,為免别人起疑心,前日混進來的時候就收起來了。
土層翻開,露出了下面埋着的,數具形貌詭異的屍體。
他們仿佛是被什麼不知名的東西硬生生吸幹的,血肉經絡萎縮,隻剩薄薄一層人|皮貼附在骨架上,一眼看去仿佛是幾具肉黃色的骨殖。
身上的衣物卻還是完好的,除卻沾上的濕泥,甚至還能稱得上體面。
眼球消失無蹤,隻剩下骷髅上空洞洞的眼窩,沉默地凝視着圍在四周的幾人。
屍骨随意地交錯疊加,透過錯開的縫隙,可以看到它們下面的另外幾具骨架,層層疊疊,一眼竟看不穿有多深。
下層的人骨與上層顔色不同,呈現出一種森然的慘白,上面附着的一層肉皮已經被腐蝕盡了。
難怪此處土地如此肥沃,連雜草都能長得格外高。
原來是有骨肉的滋養。
僅僅是這一處就有十數具屍骨,這一片荒田下,到底埋藏了多少條人命?
這北地邊關不起眼的小縣城裡,又到底還有多少片這樣的田野?
李渡在明言之身側蹲下,伸手在最上幾具屍骨的身側撿起了幾塊碎裂的木塊。
明言之手中破碎的命牌一瞬紅光大熾,随即就像燃盡了似的熄滅了。
李渡:“三位前輩……”
明言之站起身,拍了拍刀鞘沾上的泥土:“走吧,若是此回能平安回返,再來替他們收殓屍骨。”
林教官狠狠用手背抹了把眼角:“老韓他們兢兢業業為鎮妖司幹了大半輩子,家中妻兒老小,都等着他們照料……”
“沒想到竟然折在了這兒……”他轉頭看着明言之,“掌司,妖性本惡,這下您該信了吧?我們此行,必是要斬殺一切妖邪,才好為老韓他們報仇雪恨!”
李渡把周圍能找見的木塊都挑了出來,從袖中掏出一塊帕子包了。
他蹲得久了些,站起身的時候忽而覺得有些暈眩,身體向前一倒,一邊膝蓋磕在了地上。
周圍的白霧不知何時變得更濃了,李渡轉頭想叫裴容與拉他一把,卻沒有找到他的身影。
不僅是裴容與,适才就站在他身旁說話的明言之和林教官,也都一同消失不見了。
雨霧茫茫濕冷一片,天地間似乎就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李渡有一瞬間的恍惚,本來盤桓在腦中的疑慮和警覺都莫名地散去了。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雙膝跪在冰冷的石闆上。
還沒等他細想現下的境況,就聽到上首有人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