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
那聲音低緩悅耳,從容端麗,聽來有如玉碎昆山,月出雲岫。
李渡頓時脊背一僵,他幾乎當即就認出了這道聲音的主人。
這聲音略有些熟悉,但他本應是從未聽過的——他從沒有親耳聽過對方說話的聲音,然而在他聽到這聲音的瞬間,那個名字就自然地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淮序君。
李渡垂着眼不敢擡頭,隻能看到對方玄青色的外袍下擺。
淮序君仿佛極輕地笑了一聲,又喚了一遍他的名字:“李渡。”
“這麼多年,你一直在找本座?”
“回君上……是。”
李渡咬了咬下唇,始終不敢擡眼去看對方:“當年一事過去兩百多年,李渡連累您被道門所害,後又苟且偷生,妄用尊諱,在旁人面前……稱您作我過世的夫君,罪無可赦。”
“但請君上明鑒,李渡别無所求,隻為了償還過去的罪責……将您的龍骨,原物奉還。”
淮序君不置可否,隻道:“擡起頭來。”
李渡依言擡起頭。上首的神君姿态随性又從容地倚在座上,看不清面貌,隻能看到耳上晃晃悠悠的翠玉墜子,雅意風流,氣韻天成。
他俯下身,将自己的掌心輕輕覆在李渡臉頰上,拇指指腹落在泛着紅的眼角。
一滴滾圓的淚滑落下來,浸濕了他的指腹。
李渡呆呆地愣在原地,淮序君掌心溫熱,隻有食指上戴的玉戒有些涼,又硬,硌着他的臉頰,但卻并不難受。
淮序君摸了摸他的側臉,手腕上的兩隻忍冬紋細銀镯子“當啷”一響。
“好孩子,我不怪你。”
李渡唇角一抖,又滾下兩滴淚來,他聳着肩,從喉嚨裡發出兩聲抽噎。
淮序君歎了一聲,在李渡眼裡他是十全十美的神,被自己連累跌落凡塵,就連歎息都溫柔。
“别哭,”他用指腹拭去那兩顆淚,另一隻手拍了拍自己身邊,“坐過來。”
主座是一張寬大的石椅,淮序君倚着扶手坐在一側,旁邊還剩下不小的位置。
李渡卻不敢冒犯地與他同座,隻起身跪坐在他身側。
他身量比李渡高出許多,李渡跪坐在自己腳跟上,還要直起身,才能勉強與他平視。
淮序君指尖按了按他的後頸,李渡順從地低下頭,讓他能更輕松地摸到自己略微突出的頸椎骨。
——那不是凡人的脊骨,是用長劍生生從淮序君身體裡剖出的龍骨。
兩百多年來長在李渡身體裡,讓他夙夜難安,卻也給他偷來了這本不該屬于他的、百年的光陰。
淮序君用指腹摩挲了幾下那從自己身體裡長出來的骨頭,沒有說話。
他從旁拎出一小壇子未開封的酒,像是新從土裡挖出來的,壇封上還帶着些微清新的泥土氣息。
壇身上貼着張泛黃的小紙條,上書“周朝開元二十六年”。
那是李渡兩百多年前初上扶玉山時,親手埋在松樹下的羅浮春。
李渡的酒量向來堪憂,他喝不到大半壇就醉了。
但他還是繼續仰着頭,一口一口地喝完了剩下的酒液。
他一生所求,盡在此處了。
要把龍骨還給君上,要在死前喝最初埋下的一壇酒。
償了這筆債,從此世上隻有别人欠他,再也沒有他欠别人的了。天下之大,也就沒什麼好牽挂好留戀了。
但是臨到此刻,他卻又發覺自己還是有點不舍、有點害怕的。
他不喜歡疼痛,但也不怕疼痛,怕的是這一次疼完,就是真到了一切的終點了。
這麼些年他所短暫地擁有過的一切,從此才是徹底地不屬于他了。
小園山上的小木屋,檐下一雙剛化人形的小燕子,山下嘴硬心軟的三花貓,總是沉默但一直挂念他的李薇,纏着他要吃糖要抱的小十一,如今已經長成獨當一面的大人的世回和言之,風流恣肆暢快人間的花想容,胸無大志隻想安穩過日子的酒館掌櫃,為了容顔不老不惜特地去修煉幾十年的小遠……
還有很多人,他們的名字李渡始終都記得。
還有,還有他兩月前從山下撿回來的蛇妖。
裴容與一雙豎瞳碧色盈盈,蓦然浮現在李渡腦海裡,叫他突兀地回想起那些在小園山上、在扶玉閣小竹樓裡的過往。
他想起裴容與在主樓檐下洗蘑菇、摘青菜、掐小豆芽,溫和又從容地同他講三山五嶽、長河落日,那些他還沒來得及去看的風景。
他想起自己曾經同對方說過,要是能一直在山上這麼過下去,了此餘生,也就沒有什麼憾恨了。然而他沒有告訴對方的是,從一開始,他就已經決定了自己此生的結局了。
無論是徜徉天下名山大川,還是隐居山中釀酒煎茶,都不是他能奢想的未來。
李渡咽下壇中的最後一口酒,如同親自數完了自己生命最後的時光。
淮序君的手懸在他身後,冰冷的刀尖貼在他的凸起的頸椎骨上,但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溫和低緩:“還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李渡緩緩搖了搖頭,聲音有些啞。
“賢春山……是我出生的地方,周朝開元十六年,您親臨蜀地,救災濟民,又于賢春山下設宴,我本是想去的,但可惜終究沒有這個緣分。”
他伸手摟住了淮序君的脖頸,臉頰貼着對方肩上,領口向後滑下一點,完全地露出了自己的後頸,如同乖順的羔羊全無抵抗地走向屠場。
“今日見到君上,李渡此生再無遺憾了,”他感到自己又落淚了,“……謝謝您。”
真的再無遺憾嗎?或許吧。
淮序君手腕上銀镯“當啷”一碰,雪亮的刀光沒入血肉。
他溫柔但又不容抗拒地,剖出了那根本該屬于自己的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