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問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都全沒有回應,大掌櫃見他可憐,就讓他随了自己的姓氏,收留他在千思坊當個夥計。”
“姓氏,”陳玉林問,“姓什麼?”
偃師秦:“李,桃李的李。”
“本以為這隻是小小善舉,誰料到卻直接改了千思坊往後的命數。”
“那男子就這麼消沉數月之後,竟忽而變了個人似的,主動要回報大掌櫃的恩情。此人出身道門,幫着将偃師一道與道門符印融會貫通,可謂是開山立派,獨此一家,不出數年,千思坊就成了這一行裡首屈一指的名門。此後,他還替偃師一行定了規矩。”
及到兩百年後的今日,千思坊的規矩,也還是偃師一行的規矩。
說是規矩,但實則也就隻有最基本的兩條。
一不許以活物或其屍首為原料制作傀儡,二不許替所制傀儡埋下修道所需的筋骨靈脈。
前者是為防止偃師為了獲取原料胡亂殺傷生靈,乃至于同類相殘,因而甯可放棄更可能保有人生前舊憶的屍骨,選用沒有生魂的死物來制成傀儡。
後者是為防止客人為求修道禀賦而任意改換身軀,壞了道門的平衡和天道的規矩。
千思坊允許客人在傀儡上托寄生魂,也允許客人定制傀儡的形貌,但無論相貌美醜,身形各異,這一副身軀都必然永永遠遠入不了道、登不了仙。
偃師極重傳承和聲名,千思坊在這一行裡說一不二,背後還有明月樓作依托。
所有傀儡及其身上所用一應材料物件,都必須在千思坊登記造冊後才能交付給客人,一旦違了規矩,祖祖輩輩便都再也入不得這一行了。
雖說亂象總難以徹底根除,但這兩條“規矩”,可謂是替偃師一行正了風氣,使其不再居于歪門邪道之列。
“這替千思坊開新派、立新規的男子,後來便成了我們的二掌櫃。”
偃師秦說得有些口幹,伸手去摸桌上的茶壺,但他視力委實太差,被李渡從旁遞了一下才摸到。
江北月聽得若有所思,評價道:“這不照樣很俗套嗎?像是那種上京趕考遇到精怪相助的話本子。”
偃師秦被口中的茶嗆了一下,憤而反駁:“咳,咳咳!這是因為我還沒有說到精髓之處、咳……!”
他幾口喝完了剩下的茶,又接着道:“據說,二掌櫃當初之所以這般失魂落魄,是因為死了自己的意中人。”
李渡頭也不擡地喝完了兩杯茶,終于忍不住出聲道:“……秦先生,這都是謠傳。”
偃師秦:“如何能說是謠傳,這些事情都是我祖爺爺告訴我爺爺,我爺爺告訴我父親,我父親再告訴給我的!”
他向李渡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千思坊許久不來新客,我都好一段時間沒人講這故事了,你們讓我講完,回頭給你們打折。”
李渡:“……”
偃師秦又接着适才的話頭說了下去:“兩百多年前那時候,不是正值兩族大戰過去不久嘛,二掌櫃出身道門,他那位故去的意中人,多半便是殒命在了那一場災劫中。”
“據說後來,二掌櫃之所以能夠振作精神,就是因為大掌櫃替他照着亡夫的樣貌,制了一個傀儡,叫他有了些情感上的依托,才不止再那樣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
“幾位客人能下到此處,定然是知道千思坊的那句暗語。‘千人千面,思君不見’,這暗語就是當年大掌櫃定下的。”
“‘千人千面’說傀儡制作技藝之高,這後一句‘思君不見’,卻着實耐人尋味。”
偃師秦伸出三根手指:“依我看來,這一句少說也有——三層意思。”
“耐人尋味,”陳玉林很是捧場地拍了兩下手,“可否讓我來猜一猜這三層意思究竟是哪三層?”
裴容與一面聽一面握着李渡的腕子,垂眼撥弄他那串菩提子磨的佛珠。
李渡已經料見了接下來的結果,不願面對地将臉埋在了他肩上。
江北月見狀湊到他身側:“怎麼啦,不舒服嗎?我幫你把個……”
李渡沒有擡頭,隻擡手搖了搖:“沒有不舒服……我隻是不想面對。”
江北月:“?”
飛翠羽:“小孩子不要插手大人的感情問題。”
江北月:“……哦。”
另一邊,陳玉林隻略作沉思,便又開了口。
“一是謂亡者之于客人,所念之人故去,天上地下都再難覓其影蹤,所以才輾轉尋到千思坊,來求一具不會衰朽的軀殼。”
“二是謂亡夫之于二掌櫃,道侶死難于亂世,隻能憑借與其形貌相似的傀儡寄托哀思。”
“三是謂二掌櫃之于大掌櫃。”
他指尖叩了叩手中的茶盞,低頭抿了一口茶,才又不緊不慢地接着道:“明明人是日夜都在眼前,卻無奈心上人早已另有了心上人,更何況還是個已經死了的、叫活人永遠也勝不過的‘亡夫’。”
“是謂‘思君不見’。”
這一番話說完,饒是偃師秦都愣了愣:“你怎麼知道?”
陳玉林挑着眼尾微微一笑:“猜的呀。”
偃師秦對此大為贊賞,對着他很是恭維了幾句,才又想起了自己适才講到何處。
“大掌櫃對二掌櫃的心意,當時坊内的偃師個個都看在眼裡,隻可惜二掌櫃郎心似鐵,心中隻有他故去的道侶。”
“大掌櫃不曾入道修行,一生隻有短短數十年,到死也沒有等到二掌櫃回頭。而二掌櫃出身道門,壽數長久,及至如今還依舊攜着他那亡夫的傀儡遊曆世間,偶爾還會帶着那傀儡回到千思坊來修繕一番。”
他說到此處還有些感慨,随手一指那擺成一排的角先生。
“那傀儡每次回來,用得最顯舊的地方就是鳥,所以我們每次都多備幾個,可拆卸更換的,幾位客人如果需要,也可以接受定制哦。”
“哦對了,除了可以和傀儡配套使用的,也有單獨出售的款式。”
他向其中幾個點了點,那尾部鑲着毛絨絨兔尾的也正在其列。
“這些也都是順道給二掌櫃配的,雖然我覺得他應該不會用。”
李渡埋在裴容與肩上,痛苦地搖了搖頭:“真的,真的是謠傳……”
裴容與手指插在他頭發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我倒覺得挺真實呢。”
“無奈心上人早已另有了心上人,真是情真意切,聲聲泣血。”
他們說話間,身後不知何處的機關“咔咔”一轉,從門中走出一個束着發的女子。
她打眼一掃這架勢,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你又在拉着客人講兩位掌櫃的故事了?一件事情講那麼多遍,生意都不好好做。”
偃師秦忙不疊站起來:“沒有沒有,季師姐,我也有認真在做生意的。”
他心虛地清了清嗓子,道:“幾位客人,請先随我來。”
幾人依言從桌邊站起身,李渡認真地垂眼看着地闆上的紋路,有意無意地往裴容與身後躲。
然而他的努力終究還是徒勞,偃師季眼神好得出奇,遠遠一眼就看清了他的面容——
“二掌櫃?怎麼來了也不裡面坐?”
李渡:“。”
李渡:“嗯……”
江北月:“?”
江北月:“誰?等等,誰?”
在場隻有偃師秦和他一樣疑惑:“……誰?”
陳玉林體貼地替他點了個方向:“這位。”
偃師秦:“什什什什什——”
李渡揉了下自己的眉心:“秦先生,我都說了,還是去配副琉璃鏡戴吧。”
“下次若再當着我的面說這些有的沒的,就把你本月的月俸都加給你師姐。”
偃師秦立刻從疑惑轉為悲痛:“不要不要不要啊,要不、嗯,要不我再多賠您一點,嗯,一點鳥?”
李渡:“不要。”
裴容與:“好。”
李渡:“?”
偃師秦略有些遲疑:“這位是……?”
如今這一番情勢下,李渡本來已經什麼都不想說了,但是一想到回去該如何哄人就覺得頭疼,覺得還是應該做些什麼來稍稍挽回一下。
他猶豫一瞬,破罐子破摔一般道:“這是你們掌櫃夫人。”
此話一出,偃師季也跟着大驚失色:“夫夫夫夫人?!”
“夫人不是兩百年前就就死死死了嗎……”
李渡:“。”
李渡:“我說了多少遍,那個不是……”
李薇:“這個是續弦,你們互相認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