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過來坐。”
李渡擡頭看了眼拍了拍被褥叫他過去的裴容與,又看了眼已經習慣性坐去床榻裡側的傀儡,隻感覺不是很想面對眼下的境況。
千思坊的偃師們技藝娴熟,早就将這傀儡上下修繕一番,隻等着他們家掌櫃來取了,李渡半點不敢久留,隻恐怕偃師秦再說出些有的沒的,領了傀儡就趕忙走了。
“江南桂”的傀儡要如何改還得要從長計議,便暫且先留在了千思坊内。
如此輾轉兩地的一番折騰,再回到錦林苑的時候,天色竟然還沒有完全暗下去。
李渡回到房中後便一直垂着眼不敢看人,傀儡卻反倒比他自在許多,對室内的氣氛渾然不覺,自顧自拿火折子點了幾根燭後,沉默地坐去了床榻裡側。
所幸陳玉林這宅子裝潢委實貴氣,一張卧榻寬敞得能睡下數個人不止,被一個成年男人的身型占去最裡側,外側也還餘下不少空間。
李渡在裴容與身邊坐下,沒忍住回頭向裡側看了一眼。
傀儡的樣貌在尋常人中尚算高大俊朗,但被裴容與姝異逼人的豔色一襯,便顯得有些看不過眼了。
李渡的手遮在衣袖下,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菩提子佛珠,以及後來才戴上去的雕花細銀镯。
他供奉神位日夜不斷,幾乎每日都要在神位前新換瓜果點心,有時候心神不甯,還要在供台前念幾段佛經才能求一點心安。
然而自從去歲春他下了小園山,念佛經的次數便愈發少了,甚至連他很多年都未曾斷過的供奉,都在秋陵渡的災劫中斷了數日。
——到底是情勢急相逼,還是兒女情長易耽溺?
李渡從一刹的恍惚中回過神來,伸手握了下裴容與的手指。
“咳,那個,李先生,就是千思坊兩百年前的掌櫃,他确實于我有大恩,也确實是終身未娶……但我想他是甘願投身于自己所愛的手藝,怎會是因為我才……”
裴容與聽完他的解釋,評價道:“無從考證。”
李渡:“我……”
裴容與:“明言之從小養在你身邊,你尚且不能察覺他的心意,可見你在這方面的辯解都不足采信。”
李渡:“……都多久了你還翻這舊賬呢。”
裴容與點着指尖算了算:“确實很久,你養了他十四年,卻才與我相識不過一年有餘。”
李渡立時就失了反駁他的底氣,心虛地湊上去抱他的腰。
裴容與垂眼順了順他的頭發:“你知道我心裡最在意的不是這個。”
李渡動作僵了一瞬,聲音聽起來有點悶:“……先夫是我的罪責,并非是我的情愛,我從小便聽聞他的名号,他于我而言更似是尊長。我真的沒有喜歡過他,你總不信我。”
裴容與掌心覆在他小腹上揉了揉,微一使力将他攬得坐直了。
李渡本來正在他懷裡靠着:“你……”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便頓住了,看着裴容與從自己的靈海中召出了一把長劍。
——當初他們在明月樓拍下的靈劍兩心知。
裴容與将它放在李渡掌心,兩隻右手交疊着握住了劍柄。
他坐在李渡側後,像是把他整個人都攏進了自己懷裡:“兩心知劍柄上的兩顆玉珠一黑一白,使劍時按住這墨玉珠,則愈是對對方情深義重,此劍發揮出的威力愈大,按住白玉珠則反之。”
他勾着李渡的手指按上那墨黑的一粒玉珠子,将劍尖對準了傀儡的心口。
“你若真是對他無有情意,此劍落在這傀儡身上,便與小兒手裡的木劍一般無二,不能傷他分毫。”
“盈盈,可敢一試呢?”
“我、這……”
李渡不知如何應對,隻遲疑一刹,裴容與便左手五指握上劍刃,生生将劍尖扯得向前數寸。
李渡心頭一滞,趕忙将指尖移到了下方的白玉珠上,然而反應再快也終究慢了一步。
鮮血順着兩心知雪亮的鋒刃向下淌,裴容與垂眼看着自己掌心深可見骨的一道傷,不知道痛似的屈了下指節,又用指尖在劍刃上前後滑了滑。
兩心知倒映着燭火的輝光,劍身上還挂着淋漓的血,卻仿佛真在這一瞬之間變作了開刃的木劍,任他如何動作,也不再傷他分毫。
裴容與輕笑一聲,松開了自己挾着李渡握劍的右手。
“罷了,雖不知你對他愛恨幾何,但這樣我也滿足了。”
李渡将兩心知扔去一旁,雙手捧着他淌血的左手,一時間幾乎不知如何言語:“我沒有、沒有……”
“我知道。”
裴容與動了動手指,随意地幾圈包紮好了掌心的傷:“你對他雖無狎昵之心,卻有孺慕之情。”
“——!”
他一句話尾音還未全部落下,便被李渡猛一用力推得向後倒,仰躺在了身後的床榻上。
“你好過分,”李渡跨坐在他腰上,雙手按在他肩頸,眼尾明顯地紅了一圈,“說着不願看我自傷,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他沉默片刻,眨了一滴淚下來,正落在裴容與眼角并生着的兩粒痣上。
“你明知道自己受傷我也會痛……恨死你了。”
裴容與圈着他的手腕,輕柔地吻他的掌心,又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
“你……”李渡下意識握了一下,覺得很軟。
兒女情長本就惹人耽溺,更何況是美色當前。
他反映過來正要縮手,裴容與卻将掌心覆在他手背上,淺碧色的眼瞳中倒映着昏黃爍閃的燭火,仿若盈盈的一汪春泉。
“他也會這樣給你摸嗎?”
李渡抿唇搖了搖頭,蛇妖便化了原型,繞着他的手臂攀到脖頸上盤了兩圈。
“他想也是有自己的難處,也不一定是沒有真心相待……我給你摸好不好?”
他纏得有些緊,勒得李渡幾乎有些喘不上氣,但他實在很容易被引誘,指尖剛一碰到蛇身就忍不住前摸後摸,連本來想的把他扯開些都忘了。
“他……莫說是真心相待,他那麼好,我尚且不配讓他低頭多看一眼。”
“我隻記得他的鱗很好看,也是黑色的,看上去就很好摸。”李渡話音一頓,覺得這麼說太僭越,便又搖了搖頭。
“我都沒有正經見過他一面,連他化人身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他自己說起這事來都覺得荒唐:“我聽聞他長相俊美,卻全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俊美。”
他就着先前的姿勢趴伏下去,臉頰枕在自己的小臂上,看着始終沉默着的傀儡。
“所以我也不知道這傀儡應當照什麼樣做,李先生便同我說,不如做個最中規中矩的,五官都是既沒有明顯的缺點,也沒有叫人驚豔的特點,俊朗得很規矩,總能與他有些相像,比錯得太離譜要好。”
“鳥的尺寸也做得很規矩。”
蛇妖又化回了人形,就着李渡趴伏着的姿勢,扣住了他後腰的腰窩,叫他隻能驚喘一聲,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失了掙紮的餘地。
李渡:“不要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