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可笑……就像我當年一眼看上了他,他也在這短短半日裡尋到了自己真正的歸宿。”
她面色平靜,指尖卻無意識的緊緊掐進了掌心裡。
“不過最後他倒也沒有真的出家,大概是為了顧全我的臉面,”她又忍不住垂眼笑了一聲,“這麼說來我還真該感謝他,将我一人也與天下衆生……一視同仁。”
“但我知道,自從他對我說出那句話的那一刻起,一切便都不一樣了。又或許應該說,自從他初踏入佛寺的那一刻起,一切都變了。”
“有時候我也想,他如果從來沒有遇見我,是不是會有更好的一生?……他過世的時候才不到三十歲。”
秋風乍起,吹得木窗“吱嘎吱嘎”地顫動起來,紅豆從外将被吹開的窗戶推了回去,隻餘下一道可以伸進枝子的小縫。
甄一夢咳得止不住,再擡頭時臉上半分紅潤也不見,唇角卻挂了殷紅的一點血。
紅豆用葉子蹭去了她咳出的血,她仰頭喘息一會,才又啞着聲音接着道:“……但我不甘心,自那之後,我一直在找他的轉世。”
“但這天下太大,等到我終于再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九歲了。”
“九歲,本來九歲也沒什麼,上一世我遇到他的時候,他也才不過十六歲。”
“……可是我沒想到,這一回他才九歲,就已經剃度出家了。”
公主再一次找到當年的恩人,是在山下的一座廟裡。
那時候也是深秋,簌簌的風卷起地上枯黃的殘葉,小和尚手上持着佛珠,低頭向她打了句佛偈,本來清明的神色卻忽然有些懵懂。
他說:“這位施主,小僧——從前是不是在何處見過你?”
公主定定看了他片刻,什麼也沒說地轉身走了。
她又孤身回到狐族結界,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生活,似乎這幾十年的光陰與癡念,都隻是一夢黃粱。
她想,或許有人便是天生的佛緣,再多貪求,也都始終隻是徒勞。
數十年過去,小和尚又一次過世了。
公主在結界裡聽聞了消息,沉默地想了幾日,發現自己終究還是放不下。
她決定再試一次。
她是狐族從小千嬌萬寵的公主,無論禀賦還是才學,都是最最好的,既然要再試這最後一次,那麼事事便都要做到最好,做到萬全。
即使這回他再又在她尋到前出了家,她也要有一個能夠堂堂正正同他交集的身份。
于是她毅然碎去了自己百年修成的妖丹,拜入了橫雲山。
人與妖不同,從出生時就必要有個名字的。
公主立在橫雲山下候選内門弟子的人群中,默默給自己取了個名姓。
甄,是恩人從前的姓氏。
甄一夢,是她對自己這上百年貪念的題筆。
如若這一回再不成,她就再回去狐族結界,隻當這百餘年真如一夢。
有些人就是天生的驕子,甄一夢在狐族是禀賦最高的公主,在橫雲從頭來過,也依舊是尋常人難以企及的翹楚。
當時橫雲山的掌門,正是還未飛升時的蘅江君江好,他一眼就從衆弟子中看中了這個清貴又執着的小姑娘,不顧她當時修為尚淺,力排衆議,收了她作自己門下首徒。
這一世的恩人,也就是藏真寺的懷真和尚,被生身父母棄養在寺中,從一出生便被養在佛前。
甄一夢同他有意無意數次交集,終究都還是徒勞。
如此又是二十多年過去,小和尚已經從襁褓中的孩子長成了獨當一面的大師,甄一夢也成了橫雲衆望所歸的下一任掌門人選。
但她實則對當道宗掌門沒什麼興趣,走到這一步,也隻是因為她凡是都習慣做到最好。
她本來已經打算走了,然而蘅江君飛升在即,握着她的手請求她,請她為了橫雲山多留上幾年再走。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眼間私有揮散不去的憂傷,但依舊還是溫柔地笑着。
“我門下弟子三人,小甯仁和真純,但又有失主見,铮兒淩厲敢為,但又過于偏執……一夢,隻有你堪當這掌門之位。”
“我沒能多教你什麼,但二十多年終究也算師徒一場,公主,江好求你救一救橫雲,至少等到下一屆弟子長成,再從中擇一人來作橫雲的掌門。”
甄一夢沉默半晌,伸出狐尾輕輕勾了勾他的小指,說:“好,師父教養我二十年,一夢願為師父多留橫雲二十年。”
她向來守諾,但這一回卻沒能守成。
此後不久,蘅江君應雷劫飛升上界,門下首徒一夢君承橫雲掌門之位。
掌門正式的冊封大典定在六月,道門四州八方來賀。
扶玉閣送的賀禮是房中助興的靈花,他們這做派是道門裡看慣了的,也并沒有什麼不妥。
——卻不料天下巧合當真太多。
靈花屬火,越熱效用越強,扶玉閣所在的涼州在北,橫雲山所在的雍州卻在南,本就比扶玉山炎熱上不少,再加之當時正值夏月,殿中又另還擺着半月莊贈的屬火靈珠數枚。
如此萬般巧合之下,藏真寺的懷真大師又剛好于大典過後的正午,獨自來了殿中尋掌門商讨有關赈濟旱災的事宜。
“那、那後來呢……?”紅豆顫顫地抖了抖枝上的果子。
“後來。”
甄一夢輕咳兩聲,擡手掀開被子,掌心輕柔地貼在自己的小腹上,那裡已經隆起了不太明顯的一點弧度。
“後來,就有了這個孩子。”
“我也不知為什麼,自從有了這孩子,我身子就日漸衰弱下去,眼看着快要連靈力都施展不出了。”
她垂下眼睫,指腹緩緩撫過小腹上的弧度:“我尋過不知多少名醫,杜若谷的掌門都請着看過了……他們都說,我如今日漸虛弱,靈力衰減,都是因為懷着這個孩子的緣故,要我吃服藥打掉就完了。”
“……打掉多好,我還是橫雲的掌門,還是狐族的公主,臭和尚不要我,本公主才不屑要他!”
“但是、但是……”
她擡手捂着眼睛歎了聲:“我對不住師父,對不住爹爹……!小甯獨自留在橫雲,他如何擔當得起這掌門之位呢……”
“但我總感覺,它不會是個那麼壞的孩子。”
紅豆枝葉輕輕蓋在她的手背上,被她反手圈握住:“紅豆,我想請你幫我算一算。”
“——這個孩子,究竟是禍端,還是祥瑞?”
紅豆枝條點了點,似乎在心裡默默算了一會,才又輕聲開口道:“既是禍端,也是祥瑞。”
“這孩子是千百年難一遇的靈胎,本該是集天地間靈氣一點點長養而成,如今卻不知為何托生在了姐姐腹中。”
“要以肉體凡胎來孕育,本就是強逆天道之舉,自然難免要毀傷己身。”
她停頓片刻,又澀着聲音接着往下說。
“對姐姐來說,他是殺身的災劫,但對這十三州來說,他是濟世救民的福星。”
甄一夢長長呼出一口氣,笑歎道:“……這樣啊。”
……
春秋輪轉,冬去春回,眨眼間又是新的一歲。
這一年按照朝廷的紀年來算,是周朝開元元年。
新周平定天下,開始了相對太平的數十年歲月。
這一年的春分,藏真寺的懷真和尚抱回了一個生着一雙銀色眼瞳的孩子,并親自為他起了佛号。
喚作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