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來以為,九叔叔或許是母親同胞的兄弟,但九叔叔是狐妖,還給他摸過自己的尾巴和耳朵,都是白絨絨的一團,很軟。
那麼,或許是母親曾經的朋友?
又或許,是母親曾經的愛人?
他忍不住有點好奇,但這些似乎都不是那麼重要。
九叔叔對他很好,像紅豆姐姐一樣,對他萬般地愛重珍惜。
雖然隻偶爾才見一面,但真心萬萬作不得假,他從來都看在眼裡。
杜賢春放下手,從懷中摸出一塊玉牌。
玉牌的料子隻能算一般,但其上紋飾精美,細細地刻着一小方符印,與周遭的花紋相融一體,半分不顯得突兀,一看就是花了心思雕的。
杜賢春輕輕抵了下男子的額心,将玉牌塞進了他心口前:“這是前幾日紅豆姐姐教我的護身符印,符印太難,我學得尚淺,但應該還能有一點效用……送給九叔叔。”
男子聞言愣了下,擡手隔着衣物摸了摸心口的玉牌:“……謝謝真真。”
他站起身來,又忍不住俯身握了握杜賢春的肩頭,笑道:“天色不早,快些回去吧,再晚你母親該要擔心了。”
“——還有,依舊别告訴她你見過我,知道嗎?”
母親不會擔心的,隻有紅豆姐姐可能會多念叨幾句。
杜賢春在心裡默默想了想晚歸的後果,但卻沒有說出口,隻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他于是轉頭繼續往山腰走,走出一段後又回頭,看到男子依舊立在原處,遠遠地目送着自己的背影,似乎這麼久一直也沒有錯開視線。
兩道豔紅挑在眼尾,不笑的時候反而像是眼邊的淚痕。
杜賢春眨了下眼,再又朝他揮了揮手。
算了,他想,就不和九叔叔計較壓壞了自己的花的事了。
他抱着懷裡被壓掉了幾個骨朵的桃花,推門走進了山腰翠竹圍成的小院裡。
門口的紅豆樹垂下枝條,用新生的葉子蹭去了他額上的一點汗:“今日怎麼晚回來了?”
杜賢春:“多說了會話,就耽誤了。”
他将懷裡的桃花枝子往前一遞:“今年的桃花開得早,這時節竟就已經全開了。”
紅豆也沒有多問,隻道:“那就栽在院子裡吧,賢春山靈氣蓊郁,即使隻是桃花枝子也能長成桃樹。”
“等到再過幾年,就能在屋裡透過窗子看到桃花了。”
“真的嗎?”
杜賢春剛想應下,張了張嘴卻又合上,有些猶豫地垂眼道:“可我擔心……娘親她會喜歡嗎?”
紅豆從他手裡卷起了桃花枝,很輕地揉了揉他的頭發:“會的。”
杜賢春:“真的?”
紅豆:“真的。”
“好啦,别想那麼多了。”
她将一根木頭削成的筆遞進他手裡:“把我前兩日教你的符印畫給我看看,今日又該學新的了。”
杜賢春“嗯”了一聲,蹲下|身在地上描畫,一邊卻又忍不住噘着嘴嘟囔兩句:“姐姐教得太快……都要記不住了。”
紅豆沉吟片刻,貌似真的很疑惑般開口問:“這也算快嗎?這不是看一眼就該會了,我是看你年紀小,才改成兩日學一種新的。”
杜賢春:“……不快嗎?”
紅豆:“不快呀。”
杜賢春的禀賦已經是常人難及,但若真要細細算起來,紅豆于此道上才算是真正的世無其二。
若她在旁的方面上能有千萬分之一這樣的禀賦,也不至于這麼多年都還不能修化出人身。
她實在太聰明,聰明得不怎麼合适去做教書的先生。
杜賢春撐着臉頰聽她講符印,看垂下的紅豆枝子輕巧又迅速地在地上描畫出靈脈,一不留心便靠着樹幹睡着了。
紅豆察覺到他睡着,也沒有多說什麼,隻默默反思了片刻自己的教學方式,又将枝子探進窗裡,想從屋裡拿件衣裳給他蓋着。
屋門從裡推開,甄一夢拿着件披風走出來。
她近些年來身子愈發不好,多數時候連從榻上起來都困難,今日似乎難得好些,能勉強下地來走動,隻是腳步依舊還有些虛浮。
紅豆的枝條攙着她的手臂,扶着她緩緩挪步到樹下,俯身将手裡的披風輕輕蓋在了杜賢春身上。
杜賢春在睡夢中蹙了下眉,卻隻是咕哝兩聲,沒有睜眼醒過來,迷糊地用臉頰蹭了蹭披風上的毛領子。
甄一夢捂着嘴咽下一陣咳嗽聲,平複下呼吸,才又湊到他耳邊,輕輕在他發間嗅了嗅。
紅豆:“不叫醒他嗎?”
甄一夢扶着樹幹站起身,搖了搖頭,輕聲道:“昨夜裡我咳得止不住……這孩子在榻邊守了我一宿,天快亮時才撐不住睡了一會,讓他睡會吧。”
她垂了下眼睫,問:“今日怎麼回來得比平日裡晚了,他可有和你說過?”
“說是同賢春山結界那位小少主多說了會話。”
紅豆簡短地答了一句,不理她有意要岔開話頭的心思,又道:“——你何苦如此呢?既然心裡也在乎他,就應當叫他知道。”
“我既然不能作他的依靠,倒不如從一開始就斷了他的念頭。”
甄一夢輕緩地呼出一口氣,歎道:“否則等到我死後,他又該要怎麼好好活下去呢。”
“他回來的那一日,你不就已經算過了,他這一生裡,前兩百年都是無依無靠的命數。”
春月微暖的風吹拂過耳畔,甄一夢垂眼看着樹下睡得酣甜的孩子,仿佛自言自語一般呢喃兩句。
“……也不知道将來,誰能給我家真真依靠呢。”
紅豆樹影搖晃,被她擡手将一根枝條捏在了指間:“我早說過,不許再算了,妄窺天命,要折損壽數的。”
“既然是兩百年後的緣分,自然是要兩百年後才能等得到,如今強求也強求不來。”
紅豆沉默片刻,曲起枝條撓了撓她的手心:“姐姐,你總是這樣。”
“……明明想着這樣那樣對别人好,卻總不去問别人究竟想要什麼。”
甄一夢動作一頓,再又深深看了樹下一眼,轉身向屋裡走了。
“他還那麼小,什麼都不懂得,自然是我來替他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