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奉是會使雙劍的人,兩隻手都能把劍招挽得靈活又漂亮,這時候卻手抖得連劍都要拿不起來。
“……我求求你,求你……賢春師兄。”
賢春師兄。
又叫什麼賢春師兄,總在這種他并不很情願聽到的時候。
冬天來了。
他忽然間想起來,今年秋天的時候,有次問起煨的排骨湯裡該下什麼料好,師父說想要山藥。
然而那時候正逢戰中,下不了山去買合适煨湯用的山藥,等到戰事終于暫且止歇,又已經到了初冬時節,過了山藥上市的時候了。
所以最終還是隻用了蘿蔔。
等明年吧,明年秋天再做排骨山藥湯。當時的杜賢春一邊切蘿蔔一邊說。
白蘿蔔切成大小合宜的塊狀,咕嘟咕嘟地在湯盅裡吸滿了肉湯,逐漸被熬煮成了半透明的潤潤的許多塊。
白蘿蔔的清香混合着肉湯的鮮美,冬月裡喝着溫熱又不膩口。
——和山藥煨煮出的效果終究不一樣,山藥會糯糯地化一點在湯中,讓整一盅湯的口味都變得稠一點,熨帖又柔軟地滑過口舌。
蘿蔔也很好,但終究和山藥不一樣。
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向師父随口地承諾了明年。
明年,明年秋天。
但明年秋天再也不會來了。
“賢春——!”
常百草從身後追上,一把抓緊他的小臂,還是攔不住他提着劍邁進混亂一片的戰局中,隻能小跑着跟在他身後。
“許奉沖動,你也要跟着沖動嗎!”
“賢春,賢春你聽我說——掌門去得這樣突然,我知道你和許奉誰都受不了,隻是如果你……隻是那狐妖已經修化九尾,就算你再是天才,也斷然不是他的對手——”
“正是因為有那九尾狐妖在。”
杜賢春打斷她的話,聲音聽起來有種平穩到異常的沉靜:“一旦任他從傷勢中休整過來,今日沒有人能走得出這結界。”
“而且……”他頓住腳步,緩慢卻又堅定地掰開了常百草握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指,“姐姐,就讓我任性這一回吧。”
說是沖動,确然也是沖動。
他事後在回想起桓雲嶺,便隻模糊記得飄浮在山嶺間的雲霧,湧動在鼻尖的血腥氣味,以及鮮血飛濺在臉頰上時的溫熱觸感。
至于究竟是如何沖破層層圍障,一路拼殺到被狐族圍護住的戰局正中,他倒是記不分明了——
“——!”
直到銳器穿透血肉的聲音當空響起。
沒有預想當中的強力,隻在劍尖剛抵在心口時碰到了一點阻攔,像是在戰中慣常用的護甲。
但笑春風也隻是被擋住一瞬,下一刻便直直穿透了心口。
仿佛天上地下都凝結在這一刻,杜賢春乍然間回過神來,擡眼望向與自己對面的狐族首領。
狐族皇室一脈是純正的白狐,就連修化作人形,頭發也是不摻半點雜色的白,像冷夜裡清泠泠的一泓月光,空中飄落下的碎雪落在發上,直接消融般看不見了。
白狐狸生了十足姝美的一張面容,一雙眼睛微微向上挑,十分輕巧地挽出一個勾人的弧度。
這雙眼睛——
這樣的一雙眼睛,他實在太熟悉。
這樣的一雙眼睛,過往曾在賢春山上見過不知多少回,又不知多少回渴盼它們能多看自己一眼。
在遠赴橫雲的後來,他又總在鏡中看到它們。
眼尾微微地向上勾起一點,是像狐狸一樣招人愛憐的弧度,昭昭地明示着他内心裡那求而不得的一點渴盼,那此生裡淡薄如水的一點親緣。
笑春風劍光泠泠如月光,杜賢春恍惚間感覺握在手中的劍柄忽然一涼,一瞬間仿佛想到了什麼,又仿佛什麼都想不明白——
溫熱的血液從胸口噴湧而出,飛濺得兩人身上盡是星星點點的血迹。
長劍當胸沒入,白狐狸的神色卻出乎意料地平淡,沒有怨憤、不甘、難以置信,隻有眉眼間一點複雜的心緒。
“啪嚓。”
幾塊碎裂的玉從他心口的衣襟裡滾落出來。
杜賢春眼睫一顫,猛地低頭去看掉落在地上的碎玉。
即使已經被長劍劈碎得面目全非,他也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塊玉牌。
這是他八歲那年,初初跟從紅豆姐姐研習符印的時候,花了好些功夫才将終于描畫出的護身符印融入進紋飾,又花了許多天才将這紋飾雕刻上去的玉牌。
紋飾精美秀緻,與護身的符印相融一體,一看就是真真花了心思的。
這樣的一塊玉牌,當初被他塞在一個人的心口,沒料到竟就這麼在此處妥帖地保存了十幾年。
直到此刻。
直到被一劍搗碎成數塊,丁當當滾落進被血浸透的塵泥裡。
杜賢春忽然感受到自己指尖的顫抖,視線緩緩從摔碎在地上的玉擡起到狐妖的眉眼上。
這一雙過往總被狐狸面具遮蓋住輪廓的眼睛,即使在這樣一個可悲又可笑的時刻,也依舊含着一點溫和的暖意——
“九、九叔叔……?”
杜賢春徹底要握不住自己的劍了:“你是,你是——這怎麼可能,不對、這怎麼會……”
這一劍入了心口要害,一旦拔|出來就是死。
如若不拔|出來,就是慢一點的死。
護身符印凝結着年幼時沉沉的一腔心意,卻終究抵擋不住長大後的自己。
“真真……”
白九細細看着他的近乎空白的面色,張口似乎想要再說什麼,但還來不及出聲就嘔出一口血。
血色模糊之間,杜賢春最後聽到他說:“——躲開。”
但終究還是沒能躲開。
就在他愣神的這一刹那間,半空中一箭穿雲而過,直直穿透了他左面的琵琶骨,猛力把他向後帶出數丈遠,劍尖沒入山石,硬生生将他釘在了山壁的石牆上。
那是一支由靈力幻化成的羽箭,穿越過山間翻湧的雲霧,鋒芒淩厲銳不可當。
杜賢春如有所感,擡頭望向箭射來的地方。
羽箭推開雲霧,顯露出遠處被遮擋住的景象,常南星立在高處的山頭,手裡持着一張形制古樸的木弓。
那是由常百草雕刻了送給他,由杜賢春在上面镂刻上符文,又在年年月月間經妖息打磨,才最終使它從一張普通的木弓幻化作靈器的一張弓。
杜賢春身上的道袍早已被血染透了,一部分是他自己的,還有一部分是九叔叔——是狐族首領白九的。
新傷舊傷交疊,左半邊身體近乎麻木,左手也幾乎動彈不得。
一切就發生在那麼幾個刹那間,那麼多的東西就在短短片刻間颠倒錯亂。
但他連倒下來緩一緩的時間都沒有。
如此險地,易守難攻,師父已經去了……如若他再倒下,他身後的一衆同門今日都斷無活路——
杜賢春仰頭喘息幾聲,空手握住箭杆,不顧妖族靈力在體内沖撞灼燒的尖銳疼痛,猛一用力,生生将箭尖從山石中扯了出來。
他一瞬間近乎要脫力跌倒,但最終還是沒有。
白九已經在這短短片刻間閉上了眼,碎雪落在他蒼白一片的頭發和面容間,像是無聲的悼亡。
杜賢春将湧上喉口的血吞咽回腹中,擡手召回了貫穿在他心口的笑春風。
刹那間銀劍光芒凜凜銳閃,劍光見風而長,一眨眼便高過了聳入雲霄的山頭。
“轟——!!”
靈脈如潮水般湧開,長劍劍身鋪滿符文,當空一劍将半座山峰攔腰斬落!
半座山頭伴随着轟鳴巨響滑落進夾道,阻住了狐族來往增援的道路——
“橫雲衆弟子聽命。”
杜賢春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
“退出結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