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賢春。”
“你可知罪!”
杜賢春跪在主殿堂前,啞聲道:“賢春……賢春未能及時勸阻師父……”
上首的長老歎了一聲:“事到如今,你還想掩蓋欺瞞嗎?”
杜賢春聞言愣了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眼下的狀況:“陳長老,賢春不知……”
眼下天色半暗,距離他拼死從桓雲嶺帶回一衆弟子,尚還不過半日的功夫。
或許是因為受傷太重,又或許是因為心血起伏,他剛一硬撐到回房就發起了高燒,睡夢中渾渾噩噩,恍惚間四下盡是猩紅血色。
直到被人用力搖晃醒,被架着手臂帶進正殿,他都還疑心這都是一場夢。
從他聽聞師父身陷桓雲嶺的那一刻起,便已經入了幻夢,隻要睜眼醒過來,就能再一次看見橫雲冬月甯和的雪景,看見一起笑鬧的同門,看見無奈地揉着眉心勸他們和睦相處的師父——
“你師父殒命桓雲嶺,不正是拜你所賜嗎?!”
陳長老厲聲一喝,如同一聲驚雷将他從出神中炸醒。
“……?”
杜賢春雙眼圓睜,全然不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長老,您、您在說什麼……?”
他茫然地搖了搖頭,傷重未愈高燒不退,這小小的一個動作都牽扯得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發疼:“……賢春不明白。”
“你是狐族的細作,對不對?”
陳長老痛心地一拂袖,咬牙道:“難怪你不許手下弟子殺傷妖族,原來他們才是你的同族!”
杜賢春根本想不明白他為何會這麼說,想說的話滞澀在喉頭,擠出一個音都感覺困難。
“如果你不是細作,為何那狐妖射箭時要對你手下留情?”
“那狐妖箭術之精準高明連道門中都有所耳聞——你當時就那般呆愣在原處,為何他卻隻能射中你的左肩?”
“為何他們的首領白九,連在臨死前都要提醒你躲開?”
“白九身死,你又為何悲傷出神?”
“為何——”
“賢春。”
一旁的林長老擡手按住陳長老的小臂,壓回了他之後的一連串質問。
他看着杜賢春蒼白到毫無血色的面容,一時也有些不忍:“我們早就聽聞……你少時在藏真寺和賢春山長大,藏真寺素來藏匿妖物,賢春山結界更是妖族聚居之所。”
“但我們都不願懷疑你,我們都覺得你是好孩子……即便隻是看在你母親一夢君的面上,我們也不願這麼想你。”
杜賢春難以置信看着他們,隻下意識地連連搖頭:“賢春不曾——賢春不曾背叛過橫雲啊……!”
“長老、諸位長老,”他看到立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明铮,忽然感覺到一陣遲來的委屈,“師伯……”
“賢春自少時起便拜入橫雲,距今已有近十年,早已自認是道門中人,兩族之戰起始,我雖不願見同門殺傷妖族,但也從來未曾動過背叛的念頭。”
他眼裡盈盈一汪淚意,可憐得叫人不忍苛責,聲音裡含着難以掩飾的顫意。
“……我隻願得見戰局止歇,兩族皆能安平和樂——這些年來樁樁件件,諸位長老都看在眼裡,賢春何曾做過對不起橫雲的事?”
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招緻如此懷疑,尤其還是在這樣慘烈的一戰新結束的關頭。
“師伯、長老……我沒有,賢春沒有……!”
他的辯解實在蒼白,但這番話從他杜賢春口裡說出來,又叫人忍不住想要信他。
殿内圍在兩邊的弟子們竊竊私語,人群中卷起一陣細碎的喧嘩聲。
“賢春師兄才剛從狐族結界回來……受了那麼重的傷,拼死才從狐妖手裡救了諸多師弟師妹的性命,怎麼可能是狐族的細作?”
“……我看也是,隻是陳長老素來最疼愛師兄,為何會……诶你說,莫不是聽信了什麼人的蠱惑?”
“這個……或許是掌門新喪,得要推個什麼人出來擔責吧?那也不該是賢春師兄啊,師兄是那麼好的人——”
“諸位長老,賢春怎麼可能是狐族的細作?”
常百草推開攙扶着自己的人,從人群中邁步而出,一掀衣擺跪在了杜賢春身側。
“我與賢春從他八歲時就認識,這孩子從小就靈秀聰穎,一腔熱忱。”
她仰頭看向始終一言不發的明铮:“明長老,您和掌……您和先掌門是看着賢春長大的,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們橫雲上下都再清楚不過,他杜賢春這樣的人,如何會做出背棄同門的事來?”
陳長老動作頓了頓,似乎也顯得略有幾分猶豫,但下一瞬便又想起什麼似的歎了聲:“既然你們多年前就認識,那我問你,杜賢春少時未上橫雲山時,是否與妖族多有往來?”
常百草蹙了下眉:“這……”
陳長老:“藏真寺收容妖物,賢春山結界更有妖族聚居——連教授他符印陣法之道的‘紅豆’,都是化形後的妖物,百草,想必你也知道這件事吧。”
常百草張了張口,一時間想不出該如何辯解。
杜賢春在戰前與妖族交好,甚至及至兩族交戰的當下,他對妖族的态度也始終較為和緩,這在道門中都不算秘密——
隻不過從來沒有人往這方面去想過,又或許有人想過,但也不曾這麼明晃晃地說出來。
不僅是道門愛重他,就連敵對的妖族都怕他又敬他。
往日的累累賢名,卻一朝變作了殺他清白的刀。
“賢春少時,兩族大戰未起,無冤無仇,為何不能相交?”
常白瑛也跟着跪在妹妹身旁:“單論過往有何意義,若按眼下論算,在場滿門弟子,有誰能說比得過杜賢春?”
“桓雲嶺一役,若非賢春拼死相護,我們姐妹二人早已殒命當場。”
她鄭重地伏下身一拜:“我常氏姐妹願以杜若谷百年聲名作保,賢春斷不會做出如此行徑!”
陳長老聞言沉默片刻,轉身對明铮點了下頭:“……明師兄,勞煩。”
明铮坐在原處沒有起身,向來從容又淡然的眉眼間少見地顯出一點郁色。
他沒有直視杜賢春的目光,垂眼從袖中拈出了一張符紙。
描在黃紙上的靈脈緩緩從平面上浮起,閃着細微的光芒懸停在他指尖。
“……這是什麼?”
“明長老這是要懲處賢春師兄?……可我還是不信,師兄怎麼可能背叛橫雲?”
“我也不信,也不知長老們為何如此笃定——”
“話說回來,那究竟是個什麼符印?”
“諸位長老,萬不可冤了賢春師兄啊——!”
“師兄為我道門嘔心瀝血,自從大戰起始,身上的傷從沒有好全過,若真是他族細作,又怎會做到如此地步?”
“明長老!……請明長老三思!”
四下一片嘈雜的話聲。
他們看不懂那懸在半空的符印,杜賢春卻一眼就能看懂。
那是一道顯形符,用來叫妖族顯化出原身的符印。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
一切都在那麼短短的片刻間,短到連他都才剛看出這符印的效用,尚且來不及想明白究竟為何。
身上的傷不至于令他動彈不得,但眼下他卻隻感覺連喘息都困難,上首的符印沉沉壓下,如同一座金鐘将他罩在了内裡。
“——!”
“這、這這……怎麼會……?”
“……這怎麼可能……?”
“……?!”
“賢春,你……”
杜賢春順着常百草的視線,擡手摸了下自己的頭頂。
柔軟的、毛絨絨的、頂上尖尖的——一對狐狸的耳朵。
“……?”
他瞳孔驟縮,像被燙到般猛地收回手,忽然間餘光看到自己垂落在臉頰邊的頭發——
烏墨般的澀澤如流水般褪去,變作了雪一樣的白。
白發如雲般垂落,如月光般光華濯濯。
他指尖顫抖:“這是……什麼?”
“你身上有狐妖一族的血脈。”
陳長老厲聲喝道:“連狐尾都已經修出了五條,你還有什麼好辯解?!”
“不是、不是……”
杜賢春伸手向身後,難以置信地摸到了幾條狐尾,柔軟的、暖融融的狐尾,卻叫他一瞬間如墜冰窟:“我不是……”
貫穿左肩的傷口在動作間又綻裂開,殷紅的血沾在雪白的發上,像開在雪裡的花。
他的手指絞進尾巴上的白毛裡,攥得自己都感覺到痛,這種痛卻又讓他更清晰地意識到——這是他的尾巴。
橫雲山的大師兄生得好看,在道門四州都不是秘密。
但他此人驚才絕豔,素來是同輩裡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叫人總在說起他時忘記去議論他的樣貌。
然而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卻都凝滞在他的面容上。
這一捧銀白色的頭發似乎真的更适合他。
像月色錯墜入凡塵間,像白雪錯落進塵泥裡。
最相稱的莫過于他一雙眼睛,淺銀色流光婉轉,盈盈地滿着一汪淚光,眉眼比前些年的時候又長開了,眼尾向上挑起來的弧度也更明顯,這麼輕巧的一挑,就實在勾人得厲害,像是志怪話本裡勾人精魄的狐妖。
身上單薄的裡衣也是白色,隻有眉心一枚道印是紅、眼尾潤潤的濕痕是紅、身上零落斑駁的血迹是紅。
頭頂的耳朵和身後尾巴都是純白一片,蔫答答地垂下來。
“不是、我沒有……”
杜賢春下意識地不斷搖頭,耳邊嗡鳴陣陣,聽不清是誰的話聲。
“現今的狐妖一族,隻有皇族一脈是純正的白狐,連幻化作人形,也都是白發白眉。”
陳長老開口道:“——你的父親是狐妖皇族一脈。事已至此,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受了傷的小狐狸本該惹人愛憐,尤其是當這傷是為了自己而受的,就更是招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