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卻絕不會是在現在。
兩族血海深仇,早已難解難分,光是身為兩族通婚的後嗣本身,就已經是罪過,更何況是他杜賢春這樣的一個人。
——天下第一道宗的掌門首徒,身上怎麼能流着妖族的血?更何況這妖族還并非尋常妖族,偏偏是狐族的皇室一脈。
“不會、怎麼可能……我父親怎麼——”
杜賢春匆忙欲要辯白,話說到一半卻忽然頓住。
就在這麼心念閃動的幾個瞬間,他突然間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其實本來在桓雲嶺的時候就該想明白,隻不過當時他神思不屬,平白錯過了機會。
他的父親是業已坐化的懷真大師,怎麼可能是狐妖化成?
如今再回想起過往種種,能說得通的便就隻有一種可能。
——他的母親甄一夢才是狐妖。
所以她才會特意将居所挑選在與藏真寺相近、又有妖族聚居的賢春山。
所以她才會定期與狐族通信,并讓自己将回信送回到皇城結界。
……所以作為狐族首領的九叔叔,才會與自己往來。
可是即使他知道,這些話也絕不能說出口。
沒有人會相信。
相信蘅江君座下的大弟子、曾任橫雲一代掌門的一夢君出身狐族。
相信藏真寺名滿天下的、已然坐化去西天的懷真大師是他生身的父親。
即使有人會信,他也不能說。
無論這狐族的血脈來自哪一處,如今他身上流着白狐一脈的血,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既然一切都已經無可轉圜,再說這些也都沒了意義。
現如今他一雙父母都已亡故,他又如何能為了一己私欲,平白污了他們的身後名。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杜賢春脫力般癱坐在原地,在衆人的目光與議論聲中,忽然生出一種可悲的笑意。
他實在想笑,眼裡的淚卻不受控制地淌下來,沾染得他視線模糊,喉口抽動着說不出話來。
半人半妖,非人非妖。
原來他生來就為世道所不容。
他可以不怨憤半人半妖的身世……但是,但是——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他?
“事實擺在眼前,你無話可說了?”
陳長老垂眼看着跪在堂下的少年,似乎也感到有些不忍,沉默地移開了視線,又過了片刻才開口:“來人,把他……”
“此事還不能就此定論吧。”
始終一言不發的明铮擡了下手,出聲打斷了他的話。
他的神色顯得有些複雜,讓人一時看不明确他的心緒。
“如果賢春真是妖族的細作,他又為何要殺那白九呢?”他不着痕迹地停頓一瞬,才又緩緩開口道,“……依我看,此事還是有待商榷。”
人聲嘈雜,在這一刻猛地收束住,殿内一時間隻剩下靜默的呼吸聲。
窗外又在下着另一場雪,碎雪噼啪地敲在窗上,一聲一聲都好似叩在所有人心裡。
“杜賢春,你真是妖族的細作嗎?”
許奉站在人群前,終于忍不住沖上前去,離得近的常百草欲要阻攔,被他一把揮開。
“為什麼——為什麼啊?”
“我爹他待你這樣好,你卻在親眼見到他身死之後,還能立刻領人撤退……!”
他幾乎是跌坐在杜賢春面前,視線掠過他的狐耳和白發,顫抖着雙手緊緊握住他的肩頭,十指的指尖都似要隔着布料掐進皮|肉裡。
“為什麼不殺了他們,為什麼?!”
“因為他們……才是你的同族嗎……?”
不是的。
不是的。
杜賢春在他的視線裡咬着下唇搖頭。
他想說狐族實力強橫,我們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你能一劍殺了白九,為什麼不能接着一起殺了他們?”
許奉急促地喘息着,一字一句地顫着聲問他:“為什麼?”
杜賢春欲要辯白,卻忽然發覺自己根本不知如何辯白。
為什麼?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九叔叔——
狐族的首領是已然修出九尾的白狐,依照常理來說,就算是他與師父聯手,都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這般地修為深厚,又怎麼可能被自己一劍殺傷?
他腦海裡一團亂麻,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都辯不分明了。
亦或者長老們所言本也是事實,他身上流着狐妖一族的血,這是昭昭的鐵證。
若非他沒有勸阻住師父,若非他沒能及時趕到,師父又怎會平白命喪桓雲嶺。
他的視線越過面前的許奉和常氏姐妹,掠過四周的一衆同門,落在依舊坐在上首的明铮身上。
“賢春從沒有背叛過橫雲……從來沒有,師伯……!賢春沒有……”
明铮默然不語,四周一時沉寂,周遭連衣料摩擦的細微聲響都聽得分明,片刻後忽然有人出聲。
“師兄。”
那人沒有去管狐狸,隻又提到了另一件事:“……當年,為什麼要假借蜀地旱災,把橫雲抛卻腦後?”
不是的。
不是的。
杜賢春喉頭滞澀,任憑内心裡再如何掙紮呐喊,口中卻吐不出一個字。
無論他自己如何想,無論當初是否是他自願棄橫雲而前往蜀地……這一切也都已經既成事實,再也無可更改。
若非他為一己私欲心生動搖,那麼多同門的師弟師妹,又如何會含恨葬身于深冬的風雪裡。
……是我之過。
是我之過。
過往自認從未有過背棄道門的舉動,卻原來也是妄稱。
從來都是妄稱,隻不過他過往從未看清。
半人半妖,非人非妖。
他此一身,從來都是對兩族的背棄。
……
“——!”
左肩的傷口一陣撕裂的劇痛,杜賢春嗆咳着吸進一口涼氣,猛然從昏沉中驚醒過來,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失去了意識。
小臂粗細的鐵鍊在冬月裡寒冷刺骨,生生穿過他左肩上洞開的血肉骨殖,另一端釘死在了牆面上。
這是一間石碶的囚室,隻有高處開着一盞拳頭大小的小窗,隻可惜外邊也是不見五指的黑夜,透不進一點光亮來。
把鎖鍊穿過他肩胛的那人立在他面前,有些呆滞地低頭看着自己手心裡沾着的血。
“對不起,賢春師兄,為了防止你掙脫……我們隻能這樣。”
“……對不起。”
杜賢春緩慢地眨了下眼,剛想要開口對他說“沒關系”,就聽到他又再次開口:“師兄,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所以……那年冬天,你才會為了你的賢春山抛棄橫雲。”
杜賢春話音一頓,出聲的時候嗓音啞得叫人心驚。
他說:“……不是的。”
不是的。
不是的。
聽上去多麼蒼白無力。
說到底,他當年為了蜀地抛卻橫雲是真,因此害了不知多少同門殒命也是真。
“我自幼父母雙亡,與我阿弟相依為命,一同拜在了橫雲門下。”
那人輕聲道:“他死在你離開橫雲的那個冬天,臨死前還在想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師兄,我好想他。”
室内昏黑一片,隻能模糊看出一點身形。
杜賢春傷重不愈,到此時早已拖得神思恍惚,卻還是從眼前人的聲音裡覺察出一點熟悉。
他閉眼喘息兩聲,忽然想起他就是那位前幾天詢問過自己的生辰、提出想要幫忙籌辦明年開春及冠禮的葉師弟。
就在這麼短短一天之間,他的世界天旋地轉,曾經短暫擁有的一切也都在頃刻間失去。
風雪簌簌,席卷了天上地下的一片人間。
仿佛他又重新回到了七歲那年的冬至,回到了那年藏真寺忽然而至的風雪中。
輾轉十數年,到頭來竟還是什麼都沒有擁有,什麼都沒有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