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賢春垂眼看着正掐着草葉、認真地思索着晚上吃什麼好的許甯,想起來他臨死前,滿身是血地說過一句話。
他說:“我隻有小奉……一個孩子。”
為什麼會對自己說出這樣一句話?
事後再細細想起來,應當是九叔叔問了他一些什麼。
或許是問他:“你就是真真的父親,是不是?”
——你就是害死我女兒的罪魁禍首,是不是?
杜賢春不認為是自己的父親害死了母親,他們都在追求自己所想要的東西,隻不過最終沒有得到彼此,僅此而已。
但在旁人看來——尤其是在九叔叔看來,害死自己的女兒的,千真萬确就是那個叫她念念不忘,甚至甘願委身來為他誕育後代、最終拖垮了身子的男人。
而他卻從來不了解自己女兒的身體狀況,總以為她是還在和自己怄氣,等到她想通了、身子也養得好些了,自然會回到生養她的狐族、回到自己身邊。
卻沒想到再也等不到了。
陰差陽錯,陰差陽錯。
杜賢春回看着糾纏的往事,忽然感覺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這一場結錯的血海深仇,就這樣白白害了他兩個親人的性命。
其實若真要細細想起來,錯的該是他才對。
人說天道垂憐,賜了他這一副世無其二的根骨,但這副根骨從甄一夢骨肉裡長養出來,敲骨吸髓,生生熬幹了他母親的命。
害死母親的是他,害死師父和九叔叔的也是他。
天生就他這一副好根骨,如今究竟有什麼用處?
天道垂憐,如若真有垂憐,該叫他自己承擔這一切的過錯與苦痛,該叫這一副根骨做出些實事,而不是像如今這般隻能害人死命。
初春和煦的陽光傾灑在積翠峰,他卻感覺不到半分的暖意。
十四歲的杜賢春手裡依舊捧着信紙,對一切都還渾然未覺。
十九歲的杜賢春站在他們身側,看到許甯身上開始一點一點地滲出血。
血。
血從信紙裡透出來,流淌在少年細瘦的指間。
雲垂澗潺潺的流水清澈不再,變成一股順着山路淌下的血。
滴答。
滴答。
“……賢春,賢春?”
杜賢春大口地喘着氣,終于從夢中清醒過來,看到常百草正半跪在自己身側,十分憂心地探了探自己額頭的溫度:“還好嗎……?”
這個問題實在不需要回答,因為明眼人都能看出很不好。
但是杜賢春不願做個明眼人,他向來很會在這種時候裝聾作啞,捂着心口壓下自己過快的心跳,擡眼輕聲道:“還好。”
此時距離他被關進石室,已經過了有月餘,鐵鍊早已與傷口處的血肉長在了一起,卻是第一次有人來探望他。
沒有消息,本身也就是一種消息。
杜賢春聽着夢裡夢外日複一日的流水聲,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看清了自己的處境。
即使他過去為橫雲、為道門做了千般萬般事,他也依舊隻是一隻狐狸。
杜賢春緩緩眨了下眼,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來:“……百草姐姐。”
常百草側過視線,避開了他的目光,忽然又愣了下:“我記得你有五條狐尾,怎麼……”
“因為學會收回去了,”杜賢春打斷了她的問題,視線點過自己抱在懷裡的四條尾巴,“也并不很困難,仔細想想也就想明白了。”
常百草:“那為什麼……”
杜賢春:“嗯,這個,領悟得不夠完全呀。”
他抱着自己剩下的四條狐尾,聲音輕得近乎聽不見:“……有些事情,即使仔細想了也不能全然明白。”
常百草蹙了下眉,張口正要再說什麼,就見杜賢春忽而面色一白,焦急地向外推她:“姐姐,有人來了,你快走……!”
“要是被人看見你和我在一起,恐怕要解釋不清了。”
常百草在外琢磨了半個月,好容易才偷了秘鑰摸進來,眼下才停留不過片刻,自然不肯就此離開:“這種時候,什麼人會來?這時辰應當是早課,我是偷着跑出來的。”
她壓着聲音說完這一串話,忽然注意到杜賢春正向内扣着雙肩,比之前更緊地把自己蜷縮在一起,肩頭幾乎難以抑制地發着抖。
他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但還是抿唇笑着:“沒有,沒有事……姐姐,你快走吧,别被他們看到了。”
常百草拗不過他,也知道他的擔心有些道理,隻能把自己帶來的傷藥留下,趕在來人進門之前離開了。
杜賢春摸到那幾小罐子傷藥——那是她從本家杜若谷帶來的藥,不再是平日裡她自己胡亂将許多種靈草搗碎在一塊制成的“秘制藥方”。
或許她本來也對自己的醫術頗有幾分了解,隻不過從前有人哄着,她也就樂于跟着一道哄騙自己,然而事到如今,她仿佛忽然地認清了這一點,不再去任性了。
杜賢春心裡一痛,聽到外面開門的動靜,隻能抿唇将藥推到身旁的草席下藏好。
他的雙手一直掩在尾巴下方,沒有叫常百草看到,也沒有叫她看到穿在自己指尖的銀針,十指連心,隻一動作便痛得鑽心,但他還是緊咬着牙關,将藥罐子推去了更隐蔽的地方。
符陣微光閃動,石室的門“轟——”地從外打開,走進兩個持着長鞭的獄卒。
長鞭上遍布着鈎人血肉的倒刺,蘸了叫人痛到骨子裡的藥。
如此一天接着一天,換作尋常人早就成了一攤爛肉,光是疼也能疼死不知多少回,饒是自愈能力遠勝過常人的杜賢春,身上也見不到一塊好的皮|肉。
甚至連側臉上都貫着一道血痕,從眼尾一直掃到唇角。
兩個獄卒立在杜賢春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異常蒼白的臉色。
他們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身形早已長成了,而杜賢春今年尚還不到二十,身量并不算高,肩頸的線條也還單薄,就這麼脆弱地、流着血地抱着自己的狐尾,銀白的發間兩隻耳朵軟趴趴地耷拉下來。
賢春閣下是橫雲山掌門首徒,是這道門四州世無其二的天才,少時在積翠峰舞劍,一式群芳妒催開了滿山的桃花,夭夭灼灼,燦若霞雲,美名傳遍了天下十三州,就連不通修行的尋常百姓,也都聽過他的名姓。
然而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個向來都立在雲端的人,一朝滾落進塵泥裡,卻叫人發現他還隻是個身形單薄的少年,痛了也會叫,傷心了也會哭,害怕了也會抱着自己蜷縮成一團。
獄卒握了下手裡的長鞭,忽然也感覺出了一點微妙的猶豫。
于是今天的第一鞭隻抽在頸側,沒有再落在他臉上。
“……!”
杜賢春咬着下唇咽下痛吟,下意識向側面一避,本來已經近乎麻木的左手撐到地上,銀針刺進血肉裡。
冷汗一瞬間從額上滾落下來,他難以抑制地急促呼吸着,聽到上方傳來又一次的質問。
“杜賢春。”
“——你認是不認?!”
杜賢春狠狠一咬牙,擡眼瞪了回去,一字一頓地吐出兩個字:“不認。”
獄卒聞言冷笑一聲,與另一人對視一眼,從腰間摸出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看起來遠不如長鞭唬人,然而隻是這麼一把在平常不過的短刃,卻讓杜賢春在看到的一瞬間臉色驟變。
他更緊地抱住了自己的四條狐尾,搖着頭想要往後退,然而背後隻有濕潮的、冰冷的石牆,讓他退無可退。
這時候的杜賢春尚還隻是個少年人,尚還沒有經曆過未來兩百年的苦痛磋磨,自然也就不像未來的自己那麼善于忍耐。
——更何況狐妖斷尾,本來就痛若剜心。
他聲音裡含着難以壓制的顫意:“求你,不要、不要再割我的尾巴……”
獄卒對他的懇求置若罔聞,隻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那你認,還是不認?”
杜賢春平複了下呼吸才能再發出聲,他緊緊閉上眼,沉默地眨下兩行淚來:“……不認。”
滴答。
滴答。
血一滴一滴地滾落到地上,在他身下染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獄卒這一回沒有帶走他的尾巴,大發慈悲般地把它留給了他。
杜賢春蜷在牆角,懷裡緊抱着自己的狐尾,依然還是四條,隻不過其中一條已經逐漸變得冷了。
明明是那麼柔軟的、毛絨絨的一條狐尾,卻就這般地招人厭惡。
他臉頰緊貼着失去溫度的尾巴,忍不住又一次哭出聲來。
淚水浸潤在手腕上的菩提果上,但菩提果也是冷的,給不了他半分的安慰。